蒙昧、野蛮下的无奈

学生如白纸,真的无负担吗?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多元,性也不再是禁区了,写性演性都成了光明正大的事情,尤其王小波笔下的性描写和人们对性的暧昧态度,看了更让人拍案叫绝。

  男人的生殖器不过是一个器官,是器官就有功能,性行为就是功能。这原本是正常生理现象,人之本能。三十年前发生的与男人生殖器有关的一桩事,现在讲出来会感觉象天方夜谈,不过它确实真真实实的发生过。

  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我结束了知青生涯考进了卫生学校。开学的第一学年,各种专业都还在学习基础,还没涉及临床,也就是说还没有学习如何诊治疾病。中医班一个男生上课走神,不慎裤裆里的生殖器直立了起来,喷出了白色的液体,弄湿了裤子,弄湿了座凳。一回,两回,终被同学发现了。于是人人侧目而视,互相窃窃私语,男生们脸上露出怪怪的笑意,女生则惟恐避之不及。该男生找老师寻医,似乎老师也有些含混其辞,也有一种怪怪的笑意在脸上。这位男生感到自己好象被当众剥得精光,立在阳光下,让人点评,羞耻、狼狈,恨不得遁入地下,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他极度孤寂无助,没有人表示真切的关心,没有人给这位可怜的人一点精神支撑或者指点迷津。终于他在被看作另类的情况下难以赖活下去,他勇敢悲哀的选择了死,他举起手上的刀片,对着大腿最上端内侧一刀划下去……。

  那天学校搞义务劳动,平整操场。下午两点,大家都到了工地,只有这位“名人”缺席。室友返回寝室去叫,一进寝室,眼前的景象把这位室友吓懵了,蚊帐里发出呼呼的响声,撩开蚊帐,一股血注直冲蚊帐顶,该男生已泡在血泊中,人失去了知觉。室友大喊大叫“不好了,**自杀了”。操场离宿舍不远,同学们闻讯急急赶往宿舍,老师立即打电话叫救护车。不一会儿,只见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救护车上下来,提着担架往男生寝室跑,该男生被送往市医院抢救。他班上的同学这时表现出的是不安、内疚,纷纷跟到了市医院。在市医院,该男生苏醒过来却说:“你们不必费心了,拜托你们让我好好的走”。有同学掉下泪来,大家准备轮流守护。但是该男生坚决的拔掉输血管,扯开已吻合的股动脉,终于因再次大出血休克死亡。学校没有开追悼会,只通知家长。很快该男生的父母来到学校。父母悲痛欲绝是可想而知的。这件事在学校引起了各种议论,大家都在探询他患的病。他班上的女生告诉我们说他是阳痿。什么叫阳痿?谁也不懂,无人能说清楚。说阳痿者也是蒙的。有一种推理说法是该男生在农村有老婆,天天要过性生活,到了学校行不成房事了,习惯性的定期要释放精液。这种说法使该男生就是死了也洗刷不掉耻辱,平息不了大家的议论猜测。学校中这种气氛使有同样情况的男生难以稳得住,于是前车之鉴,后车之覆,终于另一个男生精神崩溃了。两三个月后,学校又发生一名男生投河自尽。原因也是出现了先前那个男生的症状,不好说的病。本人对第二个男生的死,触动大一些,因为他死的前一天,我曾与他在去饭堂的路上打对面过身,当时感觉这人有点怪,好象灵魂已不在,只是躯壳在行走,面部表情是面具式的。回寝室还一直在纳闷,第二天就传来他投河自尽的消息。学校沿上次的作法又请来家长,解释、安辅、处理后事。可能是两番学生家长的伤痛,警醒了学校领导,他们也是为人父,能体会失子的彻骨痛,他们担心还会发生这种事,似乎感到了良心上的不安,必须制止这种事再发生。也许他们估计到促使学生选择死是给他周围同学、老师对这种“病”的态度有关,于是召开了全校师生员工大会,把前后两个学生的自杀明白的告诉大家,并指出他们的症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男孩子长大了出现遗精,女孩子长大了要来月经,都是正常生理现象,标志着成人了。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校长不是学医的,以他的表达方式,简单明了是最能达到目的的。校长的善良显而易见。虽然把在场的老师学生都骂了,我想无人不服气。这就是说,这两个死者是糊涂蛋,不为成人而自豪,反而先惊慌失措,乱了方寸,糊涂的以死来逃避所谓的“羞耻”,死得莫名其妙,师出无名。真太不值,太不该了。

  现在想起来,追根溯源,皆因那时国人太封闭。虽然那时文革已结束,但几十年的大一统的生存方式,千人一面,众口一词的言行准则,已习惯成自然的消亡了个性,人们都在大一统的氛围中争取脱颖而出。诸如上面鼓励不怕脏不怕臭时,掏粪工人就最光荣。上面鼓励铁姑娘精神时,女人就要扛上三百斤。久而久之,一些正常的生理现象,本来面目在人们看来都成了怪事,稀罕事,不可理解。所以这两位有惊人表现的个性个体,走上自绝于人民,自绝于这个社会也就不足为怪了。要是换了今天,找个女朋友把性的冲动引向规律就完了。我想在当时,他们确实找不到一种好办法使自己克服掉这种生理现象,或者让众人对此现象付之宽容的一笑。

  我之所以要提及这事,是因为我所讲的第一个人在这事上还闹了个大笑话。

  有一个同学,人长得清清秀秀的,但人却很滑稽,言谈举止总要把大家逗乐。还会两手卓别林的演技,尤其是空中奔跑动作简直模仿得惟妙惟肖。实际那不是空中奔跑,只是扑向一个落身处时,腿离地迅速蹬几下就产生出那种效果了。不过作为人还长的不错的女性,拼命丑化自己形象是不多见的,经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是友好的笑,喜欢的笑,加之她为人豪爽大方,在班上人缘不错。

  学校规定学生每天早晨6.50起床,7点跑操,每天早晨学校操场分班列好队,只有我们班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再几天竟然只有一个体育委员。1米75的肖平,她高耸耸的如金鸡独立,代表着我们班。体育老师气得不行,反映给校长,校长把班主任老师骂了一顿。文老师没有脾气,拿我们没办法,说:“你们也是人大面大的,老让人家说总不好吧。我求求你们给我留点脸”。说着做出作揖状。看到老师无可奈何的样子,大家心里不忍,但又确实不想起早跑操。权衡再三,还是不准备改正,把眼前的局面糊弄过去就行了。这时有人说:“田园,上”。只见田园从后排站了起来,面部表情忽然傻愣的僵硬起,外八起脚成一字,象鸭子样一摆一摆的走到文老师面前。文老师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直笑得蹲了下去,眼泪都笑出来了。我在纳闷,老师总应该装起道貌岸然的样子吧,结果我们老师竟然象小孩样,这一笑把什么都忘了。先前的紧张气氛一下就烟消云散。从此,早操就免掉了。

  虽然在这些小节上我们使老师没有面子,但我们班科科成绩都是全校之最,这一点又令文老师十分欣慰。在文艺方面表现出来的才能也让文老师争足了面子。有一次学校举行圆舞曲比赛,要求男生穿西装,女生穿裙子。我们班全是女生只好高个装男生穿西装,小个穿裙子。表演起来除了整齐外,编排的动作优美高雅。看上去比西方国家集体舞美。演出那天,台上的老师评委都站了起来,老师们脸上现出了红晕,此时有一种崇尚美的肃穆出现,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表演完,我看见台上的男老师都红起一张脸,他们都向文老师表示赞叹。节日庆典各班出节目,我们班也是最拿脸的。

  在体育方面,我们班篮球打得好的正好组一个队,学校组织班与班之间轮回赛,我们这支队伍技术熟练,训练有素,也是捷报频传.有一天无事,我也到操场看球赛,那天好象棋逢对手,打得非常艰难。田园好象是打组织的,只见她沉着冷静的指挥队员,可能是胜算无望,只见我们班的水秀不听指挥的猛冲猛打,如入无人之境,抢到球就横冲直闯的上篮,上篮次数多,但准心不够。最后这场球输掉了。大家不大愉快的回寝室。我这个外行赞叹了水秀两句,说:“关键时侯敢打敢拼,精神可佳”。田园却说:“要不是她在那儿独鲠,我们今天应该赢的”。水秀听了各自走开了。我玩味着这个鲠字,想到刚才要是水秀把球交给田园,或者肖平,那几个未进的球就进了。这个鲠字用在这里太传神了。

  正值学校发生两个男生自杀事件,大家好奇猜疑时。一天,女生寝室来了一对中老年人找田园。从情形上看象田园的父母,只是长得不大象。到了田园的寝室,全寝室的人都在。田园给大家介绍了自己的父母后,她们一家三口就旁若无人的说着话。她父母非常随和,田园对他们象对同辈。大家都不经意他们说的家务事。忽然听到她父亲问道:“听说你们学校最近两个男生自杀了,为什么”?田园说:“他们得了不好说的病”。她父亲又问:“到底是什么病啊”?田园不耐烦的说:“唉呀,就是阳萎”。她父亲更认真的再问:“啥叫阳痿”?本来大家已经被她们的谈话吸引住了,这时都紧张起来,竖起耳朵,不知田园会怎么作答。只见田园脸一红,象发火的口气大声说:“就是垂子缩进去了”!大家忍俊不禁扑一声要笑出来,赶紧捂住嘴跑出寝室。有一个稳重点的同学拍了她一下说:“你也太不象话了”。这时田园的妈妈说:“她在家里一惯给她爸乱说,两爷子都合适”。由此可见,她们一家三口是非常和睦融洽的。从她爸问的话也可以看出来她爸文化浅。阳痿,阳,男人的生殖器称阳具;萎,萎靡不振。这还不清楚什么叫阳痿吗?再说,父亲向女儿打听阳痿,女儿怎么解释得出口?垂子缩进去了。这个解释倒痛快,但是问的人更是一头雾水。而自杀的两个人本来就不是阳痿,阳痿还会直立起来喷出精液来吗?肯定不可能。从症状来取名叫阳亢还差不多。田园的一语惊人很快全班都知道了,连班主任也知道了。第二天上课,文老师说田园:“你啊你,大女娃子了,太口无遮拦,将来谁要你哦”。

  事过几天,一天正在上课,校长到教室找田园,把她叫出教室,就在门外说起来。坐在前排的同学听见了谈话内容:田园的生父五七年“反右”被打成右派,在外劳改,现在平反回家路过这里想见见她,现在在校长办公室等她。大家都怀着好奇的心情想看看她这位父亲,更想看她如何面对。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到了第三节课时,才看到田园送她父亲出学校。我们只能在三楼教室的窗口上远远的看了一下,她父亲与她基本一个模样,不同的是她父亲脸上那饱经风霜的沧桑感。田园发现大家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很是局促不安,我想这会儿恐怕再给她点鼓励,她也不敢拿这个父亲随便开涮。

  第二天,我和田园偶然走到一起,聊了几句,了解了她们见面的内容。她这位素昧平生的父亲,仅仅想见见她,并不想与她相认。可能是一种想见自己生命的延续什么样吧?没有问什么具体的实质性的问题,以及她母亲的情况。谈话间她父亲表现得非常平静,毫无半点激动兴奋之情。倒是让田园好一阵局促不安。也不敢贸然的提什么问题,也想不出该问什么,这个父亲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对他,田园根本没有什么父亲情结。两人就象陌生人随便的说了些不关紧要的话,她父亲好象在这儿休息样。临了也没告诉她自己将回到哪里,有什么打算,如何联络。父女关系仅仅停留在彼此知道这一点上,淡淡的,见面完彼此还是陌生人。田园见这位父亲并不想与她扯上什么关系,也就习听尊便了。说了一会儿应景的话后,她父亲象作了重要决定样,郑重的告辞,起身就走。田园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就傻傻的看着他大踏步匆匆的离去,离去的步伐非常从容,头也不回。这成了她们父女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没人看出有什么感情波澜,我倒觉得这里面隐含着最大的酸楚:他新生了,磨难结束了可没有盼归的亲人等他。这个社会有他不多无他不少,曾经的家庭妻儿已成陌路。他将重组家庭吗?或者独善其终?看着他大踏步的离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那坚定中含有无奈,他在用坚定的形象掩盖内心极度的悲哀。他被剥夺的绝不止政治生命、生活常态、家庭、子女、青春、甚至男性的生理需求……。这些一个平反是还不回来的。田园觉得那短短的交谈没能改变什么,虽然这位生身父亲义无返顾的走了,她们见面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田园没感到有什么遗憾,走了就走了。在这个个例上,血并不一定浓于水。

  现实里我见过听过的“反右”“文革”使家庭离散,后来成为陌路的真是太多了。那时大部分人的大脑好象是被人安装上去的一样,思维模式和行为准则也象机器人似的。“反右”没赶上,“文革”却让我有幸见识过,那会儿可以一夜之间成为“反革命”“走资派”家被抄,人挨打,进而失去自由,有的还失去做人的权利,活着的权利。那是怎样一场运动啊,现在的人无法想象。要告知现在的人,最好让他们去看二战片,在德国发生的迫害犹太人的场景,所不同的是程度上的。在中国没有发生到集中营集体杀死事件。运动的发动、使用的方式、理论,是差不多的。所以我听青年人讲大学里老师讲文革时把希特勒和毛泽东说成是一对孪生兄弟。虽然这样说未免言过其实,但每次看二战片,看德国发生的迫害、掠夺犹太人的电影时,总要感慨那似曾相似的场景。二战结束后,联合国成立,就德国发生的灭绝人性事件提出了人权宣言,即今后任何国家发生类似的事件,国际组织可以进行干预。所以二十多年后在中国发生的洗脑运动,血统歧视迫害,程度上远比不上二战的希特勒来得血腥,只能算小巫见大巫,要不然希特勒为什么被世界人民视为恶魔,并被国际法庭确定了三大罪,战争罪、人道罪、破坏和平罪。

  七九年的一天,学校要为文革中被迫害至死的老师追开追悼会,每班派两人参加。追悼会是上午九点开始的,上午各班都在教室里自习。老师们全部参加追悼会。教室里没人在自们都在窗口上观看。开会的老师学生都是黑色西装,胸佩小白花,队伍前面抬着亡者的遗像。操场、台白花素娩,一派庄严肃穆景象。这时整个学校静悄悄的,好象树木空气也知道这里在进行阴阳对话。这种凝重的气氛感染了大家。我对身旁的丁兰说:“死者家属应该感到安慰了,这么隆重的”。丁兰回我的话令我吃了一惊:“如果是我,这些形式一点作用都不起,我永远忘不掉我姨父被打死的场面”。她这话好象并不是给我的对话,而是她触景生情而发,她在把心里涌出的宽容,恨恨的压下去,她说话的表情使人感觉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着她阴沉的脸,我有点不寒而栗。

  我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探讨,各回各的座位上落座。在我心头很想知道她何出此言。无机会,又不便象警察查户口那样追问,暂时搁置一边,总有了解的一天。同年,中国与越南发生战争,学校作战备动员,讲了越南如何屡次边境侵犯,故意挑衅。我国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决定教训越南一下。学校没有征兵,我们也不知道战局如何。

  一天,班上体育委员高个子肖平同时收到来自越南前线的两封信,她两个哥哥都上了前线,在炮兵连。班上一下就象炸了锅,桌子上都站起了人,大家围着她想看信。肖平兴奋的给大家读信。好象她两个哥哥是我们大家的哥哥样。信的内容确实象给我们大家写的样“……当我想到后方的妹妹,死就不恐怖了,我在保卫你以及你的同学,为了你们我愿血洒疆场”。我们大家都非常感动。田园还说:如果战局扩大了,我们就上前线做救护!她表达了我们大家的心情。大家沉浸在激动中。这时,我看到丁兰漠然的站在一边,我凑过去给她搭话说:“如果需要招医护人员,你去不去?”她恨恨的说:“除非已经亡国了,老人小孩都要发武器了,我当然也只好拿起武器自卫罗。”又一次与众不同的态度。我就这个问题曾经回家与我父亲讨论过,我和我爸一致认为:纵然遭遇国家带给的灾难,甚至伤害,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没有国哪有家。这是古训,也是做人的原则。她的这种思想肯定是不对的。

  父辈的经历成了历史的生命化缩影,具体的事端对群体来说可以淡忘,但对身受其害的人来说却难以忘却。他们以一种乖戾的生命方式在诠释历史,记载历史。他们以另类目光观望社会,也无可厚非。因为认知来源于实践,客观发生的事件已印入脑海,真实的留存在记忆中,抹不掉改不了。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这样深深刻在了丁兰的心上?经过几次她无心我有意的闲聊我勉强弄清了原委。

  丁兰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举手投足中有一种高贵的气质,由于白眼仁太青,看人时有一种冷光。她家住C城一所医学院里,父亲在研究所,母亲在学院任教,家中还有该院退休的奶奶,三个女儿她为大。父亲少年时因病失了声,成了哑巴。但听觉正常,人聪明,一直与正常人一起读书学习。大学毕业分配在研究所。家里三个拿工资的,三个被供养的,在当时算非常富裕的家庭。文革时期因她姑妈在美国,她家重被定为“特嫌”。她爸从此在研究所离开学术性的工作,被指派做杂务。她母亲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她努力把家庭弄得乐融融的,常常安排些全家一起做的游戏,使这个家庭保持了笑声不断,亲情浓浓。用丁兰的话说,她妈就象顽皮的大孩子。她爸任劳任怨的伺俸着全家人。有时大家会忘记他主人身份,习惯的把他当男仆人使唤,几姊妹每次洗澡都是不拿衣裳的,只拿一块大浴巾,洗完了裹住自己高喊:“来抱我!”她爸就满情愿的将她们一个一个抱回房间。那种感觉真是太幸福了,丁兰言及此事时笑得很灿烂,难得的红了脸。她爸靠了边后,她妈总爱给女儿们发钱,让她们手头宽裕,或许想到她们出门在外可能受到白眼,作为母亲不能改变这点,但可以由孩子自己的用钱大方为几个朋友,从另一个角度维系住她们的自尊。

  丁兰的姨父在本省一所大学教书,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被隔离审查,丁兰正值小学毕业,同往年一样到姨妈家玩,听说了姨父的事情。见姨妈家的人惶恐得很,她还劝她们不必担心,只是列行公事,都要审查一下,审查清楚就回来了。一天,丁兰正在校园里转悠,突然看见人群闹轰轰的涌向会场,她想跟着去看个究竟,又怕被人发现,只好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偷窥。一会儿会场挤满了人,从群众涌来的地方一群人抓扯着一个近六十的老头,因头发被朝后拉扯着,脸被迫的极度仰后,看不清脸。双手被从后面高高扭着。只有胸前挂的大牌子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和姨父的名字非常醒目。丁兰一下头发晕,腿发软,想喊喊不出,只得攀护着树干勉强站住。她心里怕极了,拼命稳住自己看下去。只见姨父被推上台,下面就开始喊口号,口号声令人胆战心惊。群众闹腾一阵后开始开会。押持的人要把他摁来跪下,姨父坚决的抵抗着,结果下面有些群众涌上台去,在强制姨父跪下的对峙中,迅速变成了围打。混乱中姨父被推到了台下,人昏迷过去。这时见有人把姨父抬出了会场。批斗会自然夭折。主持人还镇静自若的宣布批斗会改期。就在当天的晚上,姨妈家来了学校方面当时负责的领导说:“郑**于昨晚畏罪自杀了,组织上明天安排火化,家属就不去了”。姨妈一家都懵了回不过神来,等人一走,全家人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丁兰也陪着哭了一会儿。回到家后,把自己看到的告诉了母亲,母亲告诉她说:“现在是混乱时期,公检法、政府都瘫痪了,无地方说理。只有忍着,还不能出去说事情的真相。说了只会招来更大的灾难。从此丁兰脑子里就永远留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其实那个时候,到处发生群殴被斗、被游街的所谓“牛鬼蛇神”,我家隔壁的曾妈妈,我就见到她随时准备着棍棒,一遇这种机会就冲上前参与帮打。随着形势的发展,先是打“当权派”,接着打“老产”、“保皇派”,后来又出现打“小爬虫”、打“变色龙”,最后革命阵营分成两大派。势均力敌,她也积极的从意见观点上赞成其中一派。她一字不识,和这些所谓的牛鬼蛇神互不认识,恨从何来?我那时都在纳闷,这大概就是当时上面讲的“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形势大好的重要标志就是:从来的群众运动都没有象这次,发动的这么广泛这么深入”。她大概算亿万群众之一员。也迅速成长为“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了。象她这种人文革可谓多矣,只要一有游行队伍路过,各个胡同街头都会风涌而至。有的人还津津乐道的说:“棍棒要是方的就可以当砍刀用了,一棒一个口子”。被整的人一被揪上就灾难临头,生死未卜了。

  六八年,老三届下农村了。小学生复课闹革命,实际上是在学校里关大一点又去下农村.所谓的初中,大半时间在学工学农。年满十六岁又轮到下农村了。丁兰与所有的知青不同的是,她母亲明白这是高层为自己导演的闹剧在收场结尾,不负责任的把千千万万的学生驱赶到最贫困的农村去,让他们为最基本的生存而劳作。这样一来,文革可以因此偃旗息鼓,更重要的是文革的闹腾、破坏,使国家的经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根本无力安排这么多人的工作岗位。于是到农村去是革命的需要这一政治命令掩盖了统治者安置的尴尬。丁兰当知青六年,只有农闲在农村呆些日子混一下,多数时间是满世界旅游,直到改革了招生制度取消推荐,她才回农村复习考试。由此可见她妈的倔强性格和优厚的经济基础。

  毕业前夕,丁兰的美国姑妈回国探亲,学校放丁兰十五天假回去看望从未见过的姑妈。丁兰假完返校让我们参观了她在家中照的彩照。当时国内还没有彩照,她是因她姑妈超前享受。她的彩照还是随照随取的,真让我们开了眼界。她说她姑妈很少在家,多数时间在外头召开什么学术讲座。省上的领导基本上一直陪着她。为这点丁兰家人都有点怨言了。她的姑妈使她家门楣生辉,丁兰言语间洋溢着得意之色。大家都向她投去羡慕的眼光,无可讳言,她的分配一定优人一等。

  转眼就面临毕业分配了,毕业之前要到医院实习三个月,丁兰的实习地点不象我们哪来哪去,她实习地和本市的同学一样就在市医院。实习期间,她母亲为了争取丁兰毕业分配在市医院,竟然到市医院蹲点做医院领导的工作。向医院领导灌输许多留住丁兰医院有利可图的道理。因为丁兰的姑妈在美国一家有名的医学院当教授,该市医院可以跨国与海外医学进行学术交流,新的医学技术将首先在该院开花,该院将在学术上品牌上大大提升。这样说不奏效,又搬出关于国家有政策对海外关系户要照顾的规定。结果到了分配丁兰被分配到她当知青的县。丁兰母亲失望之余仍理智的叫丁兰接受到县分上工作的现实,但告诉她这是暂时的,并立即给该县写了 说明丁兰的海外关系,请求照顾分配在县上。丁兰想到自己的特殊条件就没有象所有同学那样及时到分配地报道。在家耍了两个月,等她不情愿的奔赴工作县分,到卫生局报道时,得知她被分配在最远的山区乡卫生院。丁兰只得在同学的陪同下泪流满面的前往她那个卫生院。丁兰到了乡卫生院,随便安顿一下就回家向她母亲哭诉。她母亲此时已无计可施,她知道在中国人微言轻,不管你说得有理无理,只看是由谁说出来。想到她姑子回国那会儿的尊贵,官员们的簇拥许诺,她只有求助于国外的姑子了。她给美国的姑子写了 ,告之了丁兰的情况,也就是说告之了国内的地方官吏不守信用。没隔多久,省委书记到美国考察。丁兰的姑妈在美国找到了他,质问曾许下的诺言。这位出国观光旅游的领导手拍心口说回去马上过问。真的,在这位领导的亲自过问催促下,丁兰很快调回省城医学院。两年后丁兰和她的爱人双双到美国姑妈所在的医学院工作,从此定居美国。想来她再不会有令她触景伤情的事情了。

  经风雨见世面

  在中国,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因为同在一个社会制度下,同处一个时间段,同经受政治运动带来的灾难。丁兰家的情况和所有遭难的家庭一样。我也想起了我的亲戚朋友们遭受的磨难。

  六六年中期文革爆发,我正好小学五年级。外面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首先反映出来的事物就是学生中划分红五类、黑五类,传达渲染着一种血统论。理论是“在阶级社会里,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社会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流行的说法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班上出现了有同学上课站起来发表讲演,指责班上成绩好的都是班干部,而她们都是黑五类。靠剥削家庭养育,成绩再好也是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社会主义的课堂不能培养资产阶级的苗,这类人应该退学。当时班主任好象底气不足,据说她家庭出身也不好,不敢制止骂人的狂人,对申辩的那位女生一再的劝她少说两句,忍耐点忍耐点。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人开始受到挑衅。我也是成绩好的,当的中队长,出身也不好。我怕这种无端的漫骂甚至殴打发生在我身上,我想到了逃离,惶惶的随队伍回家.回到家里正听到隔壁男同学带着哭腔的说:“这个学老子不上了”!他是班上的大队委,大概在回家的路上受到欺负了。其实在放学的路上几个男生已经开始欺负一个女生,因她的家庭出身人人都知道无密可保,大资本家。她是小老婆生的,新社会一夫一妻,她父亲只好休了她母亲,但她母亲暂无能力抚养她,仍留在原来的家。大婆子待她不好,她妈一边找工作一边到学校请老师帮她关照女儿。所以她的身世就全班都知道了。她首当其冲的遭到了殴打,被几个男生推来搡去的吐唾沫。我走在前面不敢回头看,因为我听到一个男生摇晃着皮带嘴里骂骂咧咧的,扬言要用皮带抽我,气不过被我管束了几年。我当时很紧张,在一些同学的庇护下很快的到了家,同时我把正在挨打的那位女同学拉到了我家,关起门来躲了半天。据我所知,那时中学生中出现了黑五类子女挨打被斗的情况。学校乱了套,很快的学校停了课。红卫兵杀向了社会。

  我们班上几个男生家被抄了家,他们正好是我的邻居,我亲眼目睹了抄家的场面。

  突然的一天,一拨穿黄军装戴红袖套的人,从大卡车上跳下来,杀气腾腾的冲进罗家公馆,这个公馆原先是一家人的,里面很大很深,解放后又住进十几户人家。公馆外面的铺面原也是罗家的,我们住的就是外面最边的一户。进深大约有将近二十米,一进三空,最里面一空是厨房。我那位大队委同学就在公馆里的侧面,他家的最深处也是厨房,与我家厨房层板相隔。层板有破损,从破损处可以窥看他们家。红卫兵冲进公馆,就象鬼子进村一样,把“有问题的人家”从屋里赶到院子头站着,接受训话:毛教导我们说破旧立新,不破不立。破就是破除旧传统、旧礼教、旧文化、旧思想,红卫兵就是来向封资修宣战的。几家的大人、老人、小孩战战兢兢的听完训话,就原地不动。红卫兵分别冲到各家翻箱倒柜,他们认为属于封资修的就砸烂烧毁,装模作样的破四旧,实际上名贵的他们识得的就拿走。有一个红卫兵抄出一捆画卷,汤爷爷上前想抢回来,被红卫兵一枪托砸在地上趴着,谁也不敢哼一声,只听汤爷爷哎哟哎哟的呻吟不止。院子头站的人都噤若寒蝉,木然的观望着红卫兵往外抬东西,大门外大卡车渐渐被装满。我回到家,这时几个红卫兵还在搜寻漏掉的抄家户,我那位大队委同学的奶奶汪太太满脸堆笑的迎着红卫兵,请革命小将帮她破四旧。她知道躲不过去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豁出去。从我家厨房破镶板处正好窥见这一幕,只见红卫兵两个拿着大棒东敲西打,向纵深进来,东看西找,除了整齐的厨房用具好象无什么四旧。红卫兵正在晃悠,忽然瞥见有一扇门开着,里面坐着一位老太太,房间里的摆设颇有点旧式的雅致。于是就毫不客气的跨了进去,摸摸这样掂掂那样。这间房子是汪太太的闺阁,有些女人的摆设首铈。里面坐着冷眼旁观的老太太是汪太太的发小,也可以说是陪嫁,她从小就伺候汪太太,陪嫁到夫家。汪太太的丈夫据说是军阀团长,婚后不久暴病身亡。汪太太守着一个儿子一直未嫁,和她的伺女我们称五婆婆,相帮着把儿子拉扯大。她们两从旧社会走到新社会,一同经风雨见世面。感情想来也是不错的,汪太太的儿子也把五婆婆象自己的老人一样奉养着。突然,红卫兵抄出了一个锻面箱子令汪太太打开,汪太太用钥匙打开了箱子,里面装的是女人的值钱穿戴。红卫兵执意要带走,我窥见箱子已被提出房间,这时只见五婆婆一脸杀气冲出来一把夺过箱子说:“这个箱子是我的,你们凭什么拿走”?一看五婆婆那劳动人民的壮实、那翻身做主人的威严,红卫兵傻了眼,红卫兵硬起脖子说:“你一个受剥削受压迫的人哪会有这种东西”?他们对五婆婆说话没有刚才在院子头那么声色俱厉,口气柔和多了。五婆婆说:“汪太太早把这些东西送给我了”。说着把箱子往小凳上一放,一屁股坐上去。红卫兵已习惯了随进随出有钱人家,见啥拿啥,从无阻挡,谁挡就打谁。这回挡者是响铛铛的无产者。刚才在门外汪太太迎着他们还笑容满面的说:“你们可以随便翻随便拿”。心头正喜滋滋的夸这位老美人识大体。这会儿跳出来个丑老太凶神恶刹的。红卫兵脸上现出了尴尬之象,只得惺惺然的退了出去。汪太太事后对她的孙子些说:“你们五婆婆该算得上巾帼英雄吧”。我也很赞赏这一说法。

  可惜我们都是懦夫,尤其是我父亲,看到周围邻居都在被抄家,吓坏了,不知从哪儿拿出包得很好的圣经,要我撕来烧锅。看到装潢精致镀金雪白的纸张,真有点舍不得,父亲说:“这是外国人送你大姨的,保不住了,烧了免得惹麻烦”。圣经宣扬崇尚善良,教导人远离邪恶。然而,我们中国正在激励蒙昧野蛮,文化领域正在遭受空前的杀戮,文化界已翻了天。覆巢之下岂能有完卵。我只得乖乖的亲手毁灭了这部圣经。

  到处在抄家,有的抄完后要开临时小型的斗争会。本街上的单位也在斗单位负责人。那时形势是:从国家到生产队长或街道居委会主任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泽东写的《炮打司令部》打响了向资产阶级夺权的第一炮。于是从上到下都在揪斗所谓的走资派。

  有一天,我闲得无聊到处逛,看到一个幼儿园正在开斗争会,我也就信步走了进去。坝子里坐满了人,主持会议的人大喝一声,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押上来!就见两三个人按压着一个头戴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名字上打个大叉。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被推推搡搡的弄上了台。紧接着台下开始呼口号:打倒某某某!走资本主义没有好下场!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喊了些按惯例都要喊的口号。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发言人宣读了罪状后,为了造声势,有一个人跳上台指着斗争对象说:今天就是要揭开她的假面具,暴露她的丑恶嘴脸。然后转过身向着后台叫拿墨来,把她的脸抹黑。真的就有人端来半碗墨递给他,这个家伙煞有介事的伸手在碗里捧墨,然后双手象画妆一样给这位昔日的院长抹在了脸上。引来了群众的嬉笑。这位表演者故作镇静的呵斥群众说:笑什么,严肃点,这是在和阶级敌人作斗争。我觉得虽然被审的人失去了自由、尊严,这个作弄人的小丑哗众取宠表演的闹剧无趣得很,我没等完就走了。

  第二天,同一条街上另外一幕给我印象很深,一个被抄的家,抄完后把女主人弄来站在一张桌子上,围观的人都是街坊邻居。我看着桌上站的美妇人,有所触动,因她太美了,她的美要拿费文利来比,而且比之费文利还多了东方人的典雅、矜持。群众没怎么为难她,抄家的红卫兵也没怎么为难她,不知是因她有三个儿子也在中学是这些红卫兵的同学呢,还是她太美了。只听红卫兵交代于她的是要给丈夫划清界限,如有丈夫的书信或电话都要及时汇报。结束亮相喊她下桌时,她卷得好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衣服也一点也没有乱。经过亮相让大家认清她是国民党军官太太,阶级敌人。但同时也让大家看到了她的美,这种美有一种威慑力,能使蛮横粗俗的人有所收敛,刚才在桌上站着时,人群中有一个人向她扔果皮,遭到大家的鄙视停止了。这个妇人有三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就是四九年生的。因国民党垮台,她丈夫去了台湾。三个儿子一个模样,都不象母亲。三个儿子我倒是经常见的,因他们上学要走我家门前过,三个儿子又长得特帅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可以想象她丈夫,孩子的父亲大体模样。很多年以后,大概是她丈夫从台湾转至香港得以回家一趟。一天,我在家门前见到了这对夫妇,那位太太仍然美貌,身边走着的男人给人感觉他好象是全副武装的军人,其实他穿的是西装,这个不穿军装仍具有军人气质的美男人,比他三个儿子更完美,更具有男子汉的顶天立地的气质。他的脸具有欧美人的轮廓,亚洲人的肤色。他的形象有点象《魂断兰桥》的男主人公。我看呆了,深深为这对夫妻叹息,不知他们要隔岸相望到什么时候,也许香港回归,他回到由少妻变为老妻的身边?也许这两个隔岸誓死相守的绝配,一个老死于台湾,一个老死于祖国大陆。对他们的结局无从得知,只知道他们的有生之年都互为彼此守望着。

  那段日子,我经常见到本街上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每天提着水桶拿着扫帚前去打扫公共厕所。人们只知道他叫“朱财神”,他象貌端庄,动作拘谨,走路保持上身不动,很有绅士味。虽然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打扫厕所,但看他的样子就象前去开一个严肃会议似的一脸的肃穆。难得听到他出声,也无从知道他的来历、品味,只有在女厕所大便时听到他在外面催促:“请你们快点嘛”的央求,那种感觉很不舒服,我都要迅速起身走出来。有的女孩不耐烦的提着裤子出来把门“啪”的一声重重的推上,嘴里拖长声的骂一句:“朱财神”!人们从对他的工作到对他本人的鄙夷,都因政治社会加给他的包装。邻居说:“不要看他那个样子,解放前人家威风得很”。没人了解他的内心世界,直到有一天,他儿子在学校因黑五类子女身份受到批斗发了疯,光着脚丫在街上跑,才听到这位“朱财神”追赶儿子凄厉的喊声。他儿子大家都知道在学校是好学生,不知为什么街坊邻居大人们这时表情森然,恐怕也觉得波及到无辜不该吧?

  中国旧文化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从文革反映出来的现象看,恰恰是外国哲人黑格尔说的“人性恶”。人也是动物,自有蒙昧、野蛮、阶段,只是人是高级动物可以通过学习过度到文明。这就需要不断的学习提高,使文明程度越来越高。然而文化大革命却在把人们朝着蒙昧野蛮方向裹卷。人们内心潜意识的蒙昧野蛮被充分调动起来,虽然有个说法“受蒙蔽无罪”可以掩盖群众的罪孽,但操刀人起码可以说人性缺损。这才是民族的最大悲哀。有一本书叫《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虽反映的是文革事情,其实矛头直指人性。

  外面如火如荼,愈演愈烈的斗争终于发展到两大派对垒的时侯,由各持一说展开大辩论到互相以棍棒相向大打出手,再到各自向解放军抢得枪进行武装斗争夺取政权抢占阵地,开始了血洒疆场。我们人小经常见扛着棍棒整齐的队伍跨着坚定的步伐前去参加武斗;经常见两派分别抬着战友的尸体高喊:“血债要用血来还”;经常半夜里被枪炮声惊醒。有一天,快到中午时分,只听枪炮声乒乒乓乓响,听人说是两派架起机枪对峙在我妈们下班必经的大桥两边,都对着桥面射击,桥上无人敢过。因此我妈那天快午后三点才回到家。听她讲双方开战时,有一伙持枪的红卫兵冲进她们厂,用喇叭喊每个工人从车间举着手走出来。我妈和其他人都乖乖的举起双手来到坝子头,与全厂的工人一起听红卫兵训话。讲的是上面最新政策:“抓革命,促生产”,只有革命搞好了生产才会搞上去。工人们要积极投身革命……。这时有一个人出来迟了,而且妄图离开现场,勾着腰想跑过阳台从楼梯溜下去走掉。谁知一个红卫兵小将一梭子子弹打出去,这人顿时倒在了阳台上。还好,这人得益于红卫兵靶子不端,没打死只是腿打断了。这边红卫兵在给工人上政治课,讲革命形势;车间里一些红卫兵在搬抬钢琴,几架钢琴搬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大卡车上,训话就结束了。宣布工人们可以回家了。这时桥两边的对峙状态也停息了。不知到底是真发生了两派对射,还是某派使的诈便于掠夺,无人过问。这几架钢琴从此不知归属谁家。武斗打得不可开交时,上面来了红头子文件“要文斗,不要武斗”。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武斗渐渐平息,斗争转入深挖细查清理阶级队伍。

  每个角落,每个人都要接受革命的洗礼。是否成为新的阶级敌人,有许多人自己都无法预料,因为除了四九年划分成分已定成“地富反坏”的人和五七年反右整出来的“右派”是现成的阶级敌人是已有的靶子外,随着斗争的深入,群众充当政审官,深挖细查,许多人被从自己填写的履历档案中发现出已被公检法作了结论的所谓问题,重新清理出阶级队伍,关起来隔离审查。接受群众的审查,重新交代解放前的个人历史。我大姨爹就是这样被清除阶级队伍,关起来接受审查的。大姨爹在一所大学里教书,本校的“专案组”查到他曾在三九年集体加入国民党,所以将他定为历史反革命收关在学校为其准备的牢狱中,该狱中同时关有本校的校长党委书记,还有几个与大姨爹情况差不多的教师。我大姨爹和我大姨就只有老两口在一起过日子,一个养女六五年下乡插队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如天蹋了样,因为长期以来,他们都思想进步,对新社会、共产党非常信任、热爱紧跟,还经常教育自己的子女、亲友要热爱共产党。这下子不知该如何面对。我停课在家闲着,我妈叫我去陪伴大姨,给她说话解闷。我带上换洗衣裳乘车到了大姨家。大姨妈这儿,我们每年都要去做客的,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房子是套二,进门一个走廊,走廊左面一间寝室,右面一间寝室,一间厨房,正对着的是厕所。红漆地板,外国家具。说到家具这里要交代一下:我妈和我大姨、幺姨三姊妹,在我大姨九岁、我妈和幺姨六岁时,她们父母双双过世。外祖父据说是个做官的,无法考证。外祖父得疾病而亡,外祖母靠着点积蓄和给人做点手工支撑着家庭。外祖母一死三个孤儿生活无着,本街上有一个外国人办的教会,见她们三姊妹长得不错收养了她们,从此她们重新有了集体生活的家。几年后幺姨经教会的人介绍到了一家诊所学护士,我妈和大姨书读得好,一直在教会读完高中,我妈在教会教书,大姨读完神学院留在教会工作。大姨和教会的关系处得好,外国家具就是外国人送的。我妈脾气不好,在教会工作期间与洋人翻脸离开了教会。不管怎么说,教会于我妈三姊妹是恩重如山的。小时候常听我妈或我姨说:没有教会就没有她们三姊妹.解放后教会改为缝纫社,我大姨就和她的几个教会朋友搞缝纫,五八年经人介绍我大姨与现在的大姨爹结了婚。那时我大姨已过了生育年龄,自然无儿女。有一个养女是大姨爹的亲侄女,品学兼优,初中毕业自己申请到农村去建设农村。大姨家的生活是富裕的,因大姨爹的工资高,也是幸福的因大姨爹在学校是受尊重的。大姨她们两夫妇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妈爸想到她们难以承受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把我放在这儿,有啥事可有个报信的,他们也好及时给予帮助。

  我和大姨一起生活,原先对她就有些畏惧,现在她心情不好更不敢大声说话,只有默默做事。家里多了一个人,总要说话继续日常生活,有了些生气。有时她沉闷许久会突然问说:他们会不会打他?我都安慰她说:恐怕不会,大姨爹毕竟是他们的老师啊,可能下不了手。再说中国的师道尊严历史悠久,大概不会的。我是乐天派,不喜欢压抑的气氛,平时里总要弄出点使人发笑的事来。渐渐的大姨情绪趋于平静了。那时有一个小伙子是表姐的同学知青,在家养病,也经常来看望我大姨,为了排解这个家庭的压抑沉闷气氛,他故意每次来都带着琴。他的小提琴拉得棒极了,手风琴也拉得好。我大姨很害怕说:这样恐怕不好吧,别人会说这家子还有心肠寻欢作乐?琴师笑着说:怕什么,自己过日子还要看谁的脸色不成!说着他叫我:幺妹来,我拉你唱!我正求之不得,在客人的怂恿下,放开喉咙唱起来。完了他夸我唱得好,我唱完了他又鼓励大姨唱。大姨到后来也开始和我一起唱,我大姨声音很高,她原来在教会就要唱赞美诗的。这位琴师人长得不怎么样,但拉起琴来的样子俨然是音乐家的派头。在悠扬的琴声中他也变的好看了,在那段日子里他对我们就象盟友样。我们每天都盼着他来,我和大姨都感受着友人的温暖。这个年轻人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若干年过去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机缘巧合能再碰到他,我应该代表大姨也代表我向他表示久违了的谢意。

  那段日子,我经常端着个烂盅盅上馆子去端菜。大姨说:就是要拿烂盅盅,人家看了才不会心头不舒服。人都是望人穷的,你看抄家都是冲着有钱人去的。成分再坏,一贫如洗,红卫兵决不会去抄家,历来的运动都是冲着有钱人去的。自古财不露尽避祸端。后来我和大姨在家里憋闷,我们一商量就决定经常出去走走,走在大街上可以尽量感受平等。因为谁也不认识谁,各忙各的。看不到窥探的眼光,我们心情也坦然些。

  由于大姨爹学校分来一位女教师无房住,学校把她安排在大姨这套房来。一间寝室归她,厕所、厨房共用。这要放在今天是绝对行不通的,太无视人权了。在当时是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被变成了阶级敌人,你就得由别人决定生杀予夺,你只能象畜生一样逆来顺受。如果不识时务妄图去抗挣,只会招来灭顶之灾。那时随便打死人是不负责的。就是这样,家里住进外人,大姨还将就同住一起给予她很多生活方面的照顾。由于她男人也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有些事情他能理解。所以在他的帮助下,她也随他男人对我们不那么戒备了。她也很会唱歌,我们的琴师来时她也加入进来。

  对于大姨,我们所有的娱乐活动她都没真正从心里参加,我知道她内心里是黑夜难明。她越来越瘦,两支腿快成光棒棒了。

  有一天,大姨叫我给大姨爹拿换洗衣服,她说吃了晚饭去,免得见到熟人。我出门时街灯已亮,我忐忑不安的往学校走,当我走到关犯人的平房时,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几个穿黄军装戴红袖套的看守,如临大敌的围着我,几支手电筒照在我脸上,问我干什么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对着电筒方向说送换洗衣服来的。问清了送谁,并拿过去一一检查后还给我,押着我向黑暗中的牢房走去。快要走到我大姨爹所在的房间时,他们制止我再往前走,提高嗓门喊我大姨爹名字。只见从大姨爹房间里又跳出两个男人,又是用电筒在我脸上照。弄明白意思后接过我手中的衣服反身进了我大姨爹的房。这时我上前几步就站到了门口,有人拦着我,我只好止步。这时我看到大姨爹坐在床边,惊慌的样子傻傻的看着那些人。看管人说:你侄女给你送换洗衣服来。语气因我在场不怎么凶恶,我看到我大姨爹愣愣的接过衣服,并不朝门口看一眼,眼神恍恍忽忽的。这一点使我想到了他一定很怕这些人。我受到的礼遇也使我很怕,这个环境气氛使人不敢多停留。我完成了任务,象逃跑样急急的离开了。我觉得我大姨爹的处境相当恶劣,他已完全失去了原来那种正气堂堂气宇轩昂的样子。他的精神彻底垮掉了,回到家大姨问我看到他了吗?他怎么样?我不知该说什么,支吾过去就算了。

  天气转凉了,大姨说要送床棉被去,碍于面子她不太愿意去。我说:你还是应该去一次,感受一下大姨爹的处境。我大姨非常无奈的横下心来,抱起棉被就走出了门。我在阳台上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一阵酸楚。大姨回来时情绪很糟,一直没说话。想来她也和我一样受到特殊的接待,恐怕也没和大姨爹说成话吧。她经历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家属尚且如此,正靶子就可想而知了。我们两都担心着,不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结束。大姨爹能不能撑下去?

  有一天,我们的琴师带来一个人,这人既是他的同学也是我表姐的同学。大姨原来也见过的。琴师因他也不幸成了牛鬼蛇神的家属,但他却表现得无所谓,特意带他来交流经验。这位廖同学目前在当知青,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他父亲也是两月前被单位关了“牛棚”。他每天给父亲送饭,安慰他父亲。他说这个文革实际上是高层在争权。底下的人都是糊涂的。上面要的就是这个乱。所以对那些耀武扬威的,以整人为乐的人,根本不要张视他们。等上面把事做完了,这些一切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要给自己的人打气鼓劲,坚持忍耐着。他就是每天给他父亲送饭时,讲这些道理让他父亲安下心来。我和大姨确实心里明亮了许多,我们都暗自告诉自己以后再去探监时,不必害怕了。

  隔了几天,一个清晨,学校来了几个人通知大姨到学校去一趟。我在家里等着,中午时分大姨回来了,神色很异样,等她关好门我问:学校喊她去做什么?她突然失声痛哭说:你大姨爹“自杀”了!我很震惊。过了一会儿,变故接受了,但是“自杀”我不大相信,理由是大姨爹一辈子受人尊重,工作勤勤恳恳,他决不会甘心作为阶级敌人,不明不白的结束自己生命,这里面肯定有蹊跷。等大姨平静下来,我们分析了情况。很可能是大姨爹原有高血压,那些红卫兵玩审犯人,白天晚上的折磨。加上打骂造成情绪激动血压突增,发生脑溢血昏倒。那些红卫兵认为“死了”心虚,于是把他抬到学校池塘边,将头伸在水里。天亮后报告工宣队说发现自杀于池塘边。工宣队也不调查核实真相,就叫通知家属前往自己看。我大姨到学校所看到的现场是:池塘边上自杀的人已被平放在池塘边上,好象被救上来的样子。自杀人胸以上及头是湿透的,腰以下却是干的,从平房到池塘是泥土路,约有100米,然而脚上却穿着一尘不染的塑料拖鞋。常识告诉我们自杀的人一般都是恍恍忽忽往池塘中心走,直到水没过头。自杀的人不会仅把头往水里灌来寻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人布置的自杀现场。那时候我大姨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怎样走回来的都不知道。到了家才敢把内心的愤懑发泄出来。我生平第一次听到大姨带泼声的嚎啕大哭。她哭出了心灵深处的悲哀,愤慨。这哭声饱含了对混帐运动的声讨、痛骂。我和大姨第二天就回到我妈那儿,一讲起过程,我父母都陪着落泪。为了不让我大姨感到孤独,郁郁沉沦下去,我妈们把大姨接到了我们家住。从此离开了那令她伤心的地方。

  时间平息了大姨的伤痛,她开始出去逛街,她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培养她长大成人的教会。大姨到教会见到了老朋友彭姨,彭姨在教会是最美的女人。解放后教会被停止了活动,改成了缝纫社。几位老处女自食其力。后来陆陆续续的都离开了教会,只有彭姨留守在教会的房舍里,留守着自己的美貌。每天仍然清扫着教会。文化大革命爆发,教会作为四旧首当其冲要受到冲击、破坏。然而教会仅有一幢旧式房子孤零零的矗立在那儿,室内可以说四壁森然。惟有的就是彭姨这位素美人风韵依旧。破什么呢?红卫兵邪恶的萌发出要羞辱这位代表着教会的美人,以此表示向封资修宣战,向外国人在中国传教说不。他们把彭姨裤子扒了,用皮鞭赶着她在地上爬,还时不时的挥鞭打向她那雪白的屁股。最后彭姨哭倒在地,红卫兵们大笑着扬长而去。在这里已没有文明的基本底线。是谁丢了脸,一鞭鞭难道不是打在红卫兵脸上吗?不知这些红卫兵的母亲看到这一幕是什么心情。

  我大姨经过看他人被整到自己家人被整。对自己走过的路进行了多次的问:已走过的大半辈子,是按自己的设计来走的吗?显然不是,好象是不由自主的被踉踉跄跄的推着走过来的。我大姨是个智商很高的人,她对自己走过的路进行了梳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到养女插队处去把女儿调回来。这里还有一段旧事得交代一下,我也是后来听我妈讲的。

  五八年我大姨经人介绍嫁给工程学院教师,即我大姨爹时,当时的大姨爹是与其母亲、妹妹及妹妹的小女儿一起生活的。大姨爹的妹夫四九年解放前夕随国民党部队逃往台湾,妹妹母女只得回娘家,娘家就是大姨爹家,因母亲在这儿。于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大姨嫁过去后,小女儿改口称舅舅为爹爹,称我大姨为妈妈。因孩子的生母当时是管制分子,怕影响孩子的政治前程。女儿也很懂事,小学三年级就是少先队大队长。她的生母在这个家庭里扮演着“女佣”。我那时很小,但仍有记忆,我们家每到过年总要穿戴整齐到大姨家去玩,见这位“女佣”总是笑咪咪的,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给我印象很深。大人们要教些礼节,要给老太太、大姨爹、大姨一一鞠躬敬礼,没人教说给厨房忙事的“女佣”鞠躬敬礼。但我妈每次总要进去客客气气的和她打招呼,现在想来是我妈对她的同情。我想她能栖身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女儿幸福的成长,她心里肯定是满足的。自己在这里伺候着自己的母亲、哥哥、女儿,会有什么怨言呢?五八年正值全国上下搞大跃进,人人投身到大办钢铁中,全国人民热情高涨。虽然后来的事实是所炼的钢铁是一堆废铁,革命建设行动是瞎折腾。但当时政治空气非常浓烈。我大姨还当上居委会负责人之一,每天忙进忙出的。一天,大姨从外面回来,发现“女佣”在倒腾着一台机器,当时我大姨意识到她是在给台湾的丈夫发报。大姨被灌满了政治斗争的头脑未作其他思考急急的出门向居委会报告。等她带上居委会的几个人再到家时“女佣”已吊死在卫生间的门口了。所谓的“电台”上交了,电台谁也没见过,说不定是一台手摇式缝纫机也不是不可能。是否在发报就更悬了,因“女佣”不识字。大概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吧。大姨嫁到这个家的第一年就给这家带来了血光之灾。这件事在我大姨心上总也挥之不去,究竟“女佣”是不是象电影里宣传的“这些人还在心不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反攻倒算,颠覆共产党的统治”。她会做这些事吗?台湾那边真有人接应她的消息吗?她大门不出什么都不知道,发什么内容呢?随着政治斗争的空洞、作秀、形式化,我大姨渐渐明白了,自己的捕风捉影害死了善良无辜的人。再后来连大姨爹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也成了阶级敌人时,大姨才明白原来阶级敌人其实人人都可以做的。只要有权人要做的,什么做不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大姨开始怀疑政治这个东西,她看到了一次次政治运动不断的在扭曲人性。在狂轰滥炸的革命理论下,人们变得非理性,不能鉴别善恶美丑、是非真假,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害人、被害,认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自己在干什么?人们在被逐渐引向愚钝和邪恶。大姨不断的反思社会、反思自己,渐渐的从迷糊中清醒。她开始回顾自己所走的路、所做的事,梦醒处已不是来时路,大姨要回到起点重新走过,赶快弥补自己的过失!她要把尘世未了的事办完——把养女从农村调回城以向死去的无辜冤魂表示愧疚之意,同时卸掉长期附着在心头的罪恶感。她收拾起出门所用去了女儿插队的地方,与女儿同吃同住直到疏通各个关节把女儿调回城。我大姨这才卸下了心灵的重负,怀着一颗基督徒的虔诚重返养育她的教会。那时教会已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和秩序,她在教会呆了两年病逝。教会的人给她举行了基督教徒的葬礼,享年77岁。基督教信奉的就是保持灵魂的纯洁,行善积德。我大姨洗去了尘世染上的功利污渍,上帝接纳了她,她从此可在天堂享受一份清心。

  荒唐的冤案

  文革时期,我大姐夫家也遭了难。大姐夫的父母在一家银行当职员,一家人都是有教养的人。对人处世彬彬有理。这家人还有一个业余爱好唱京戏,姻伯的京胡拉得很专业,姻母和两个儿子京戏也唱得好,一家人经常茶余饭后分担角色演出戏,自娱自乐,日子也过得满有情趣的。除此之外姻伯的书法也是少有的好,一手行草如行云流水妙笔生花美妙绝伦,可以说他的书法是圈外的高人。但他从不张扬,一直保持着谦虚谨慎的做派。他在余暇时总有戏朋友向他请教京胡的技巧。所以这个家里经常都客来客往,热热闹闹的。姻伯的谈吐也是非常风趣的,尤其是他们父子三人在一起聊天,傍边人只是听都是一种享受。

  姻伯一家算是非常幸福的,比一般家庭幸福的内容仅限于吃穿不愁外还多了许多高雅的情趣和生活的形式。历次运动都沾不上他们家的边,因既无历史问题,也不是地富反坏右,成分是职员,解放前后都在银行工作。是什么由头子可以招惹他们家呢?原来姻母有个发小的朋友,因男人死了,带着一个女儿生活有诸多难处,姻母就邀她母女和自己一起过。两个儿子叫姻母这位朋友肖妈,叫其女小妹。由于家教好,大家互敬如宾,和和睦睦过了十多年。小妹已长大成人参加工作了,大家还是象一家人样生活在一起。这本是他们家义薄云天的作为,由于文革期间到处找斗争对象的人奇了怪了,这种非血缘关系的人生活在一个家庭里还相处得这么好不可理解。按照所受革命理论的教育“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影视片中不是总把什么保姆、管家写成是特务吗?所以这位肖妈能在别人的家里受到尊重礼待,肯定是特务上司。于是银行就把姻伯姻母分别隔离审查,逼迫他们交代与肖妈的真实关系。如果肖妈自己是有单位的,她也逃不过被抓被关的命运,可惜她一直是个闲人,对她无谁负有管辖的权力。所以就是针对她的“怀疑”也拿她无法.只好由她“逍遥法外”,姻伯姻母就收“监”逼供。姻母被逼无奈最后吞金子自杀。到后来看到整不出什么结果就把姻伯放回了家。肖妈母女因此也搬了出去,因不符合常情。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散了,这场怀疑引出的灾难使姻伯失去了世界上最贤良的妻子,我大姐夫两弟兄失去了他们最爱的妈妈。虽然人仅整死了一个,可是对姻伯、两个儿子来说不就如每人被在心上捅了一刀吗!可以想象他们爷三回到家后是怎样的哀伤。神矢穿心过,痛彻肺腑时!心灵的伤还得自己治,他们经过深深的伤痛后,抚平流血的伤痕,整理起支离的精神,重新面对混沌的社会。

  他家这一案多么象一出滑稽剧,但这些滑稽剧却是以别人的家破人亡为代价的,这些恶棍真该下地狱!说到文革的荒唐,我想起有一次和同学闲聊文革时期的事儿。一位同学说:她们家乡有个人对着毛泽东的巨幅画像端详,自言自语的说毛是个男人,为什么不长胡子?等他还没想明白就被人按在地上捆成粽子,庚即就以污蔑伟大领袖毛枪决了。大家开怀大笑,笑愚人执政。笑声未完,一位同学又讲道:她们那儿那年为芒果游行,(文革时期,友好国家阿尔巴尼亚总统送毛泽东两个芒果,为了宣传世界人民都在热爱毛泽东。全国到处都举着芒果游行)大家挤上前看芒果什么样,一个人可能挤不拢悻悻然的说了句:我还以为芒果是什么希奇样,结果就象鄢红苕。话音还未停就被人打倒在地,最后关了监狱,判了几年刑。大家谈笑之余都说,文革的荒唐简直是空前绝后。

  父辈们的无奈

  我父亲的朋友曹伯伯,与我父亲是同乡,从小一起读书,以成绩优异在当地出名。初中毕业一起考人警校,一起分配在水警局从事水上缉私、治安、救护。国民党垮台后改朝换代,他们两人都曾失业。后来又各自找到工作渡日子。六二年精简机构机关压缩人员,曹伯伯因历史问题被迫退职回家。年仅四十四岁,闲置在家。和四个子女靠教书的妻子供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曹伯伯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难不倒的铮铮硬汉,用我父亲的说法是钉子都咬得断的角色。一次写信向外地的大女要点钱被出言不驯伤了心,就萌发了自杀的计划。第一次自杀是跳井,因他是海员出生,水是淹不死他的,憋得难受,一个鲤鱼打挺腾上井来。第二次自杀是用绳子吊死在自家屋里。他的死对他大女儿是终身的悔恨,对我父亲也是沉重打击。曹伯伯在警校同学中是非常优秀的,他同班同学解放后却成了中国造船总厂的总工程师。论德论才曹伯伯都在他之上,然儿两人的命运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别人被重用,自己潦倒得生计都难以维系,心态实难平衡。记得我父亲讲过一段经历:他和曹伯伯在警校时有一次外出办事乘坐公共汽车,车上挤得满满的,他们起身让了座,手拉着吊杆随车晃荡。突然车子侧着向山下滚去,连翻几个滚,他们也被急速的翻跟斗整晕了。等车子重重的摔到底时,他们已躺在死人堆里。他们清醒过来爬起来拍拍自己,发现自己居然毫发未伤,而全车的人无一还活着。他们赶紧爬上公路跑到了警察局报告情况,并一起协助清理现场。那次他们受到学校的表扬。我父亲说那次他们就该死的,这大概因了他母亲的教导:存好心做好人老天会护佑的。其实用算命的说法应该是他们两是命硬的人,阎王爷奈何不了他们。曹伯伯如果不自己执意要死,他应该会战胜困难挺过难关的。曹伯伯的死大部分原因还是他对亲情的绝望,这对我们后人来说教训惨重。绝路上的人任何一点温暖、一句好话甚至一个善意的微笑都可能拉住他的命;任何一点伤害也会把他向死亡推上一把。曹伯伯的父亲曾代为大佛拟了一幅对联,现在还刻在家乡大佛门前: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诸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曹伯伯短暂的一生豪爽达观,风趣幽默,真象一尊笑呵呵的佛,可惜我们这个斗争社会连他一个苟且偷生的蝼蚁也不能容。统治者是不信佛的,只信权,强权之下安有不顺服的。曹伯伯死后,我父亲的一首悼诗令人淬不忍读:

  迷神引悼唁军扬

  三尺青绦能万古?怕听军扬归宿。魂兮鉴否?一窗风雨,百年思君,梦绕族桥素。稚子娇雏,惦深亡父:月夜寒灯,且傍慈母。第一荣州,历历伤心处:是霜钟堂(我两小学母校)旧学署(初中之母校),万景楼边(小时游玩地)好风日横溪渡(小时游泳地)。几何时?沧桑影,幻朝暮,留我也孤魂,悲杜宇。寄意锦城鹃,白杨树。

  曹伯伯家庭人口和我们差不多,都有一个大女儿先工作,后面几个都碰到上山下乡的命运。他家的老四和我同年,下到农村后,由于上调无望,生活艰难,也吊死在知青的小木屋.她的死我父亲是在我已考进学校读书讲给我听的。可能想到会影响我的情绪吧。其实我的性格是非常刚强的,自杀的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不管遇到什么,到了不能忍受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的灵魂从身体躯壳中分离出来,让精神去感受环境以外的事物,置身事外。我父亲在这点上也是这样的,也只有这样才能熬过痛楚。当然我父亲不光是身体受苦,精神上也忍受着煎熬,从他写下的诗词可以读到他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的一生。

  我父亲与曹伯伯都是豪爽之人,所不同的是我父亲要多愁善感些,心地仁慈些。一个小小的感动他都会泪水涟涟,常见他泪流满面的吟颂古人或自己的诗词。在处世态度上他是令可天下人负我,决不负天下人。他总以极大的宽容善待他人和自己的孩子。子女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加给了他些伤害,而他都抱以极大的宽容谅解。真有点象“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的佛家态度。虽然他一生因时代的改变一直怀才不遇,常常牢骚满腹,但他完美的人品永远印在我们心上。他和曹伯伯的情况大同小异,文革开初划分红五类黑五类,他是旧社会的警官当然是黑五类。我二姐也和很多人一样,受外面的宣传要回家与父亲划清界线,要背叛家庭。我父亲可以说是痛心疾首,二姐书读得好,高中毕业。我父亲有心要她读大学,正在以她为得意,却遭遇尴尬。但我父亲并没有象曹伯伯一样去寻死。他和我二姐一场剧烈的争吵,一巴掌煽在我二姐脸上。我二姐当时离开了家,那些被革命理论冲大了头的人们,这时现出了叶公好龙的原形,谁也不能接受她。却原来革命的煽动这么经不起实践的检验。过了几天我二姐自己回到了家。家里的亲戚都来劝说她:只有自己的父母才是真心的爱你,父母是你的天。我父亲之所以还有底气一巴掌打下去,从理从情上我父亲都是大义凛然的!一个人背了时那是没办法的,世态变迁、江山轮换、个人的一生算赌输,此生也就作罢了!人伦是天性,动物也有舔犊之情,一个人背时背到这份儿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自己?大肚还能容吗?悲哉壮哉!我父亲虽然伤透了心,仍疼爱自己的孩子,我二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回家来,我父亲一句阗怪的话也没有。这就是他比我们这代人仁慈大肚的说明。我二姐那次犯下的叛逆大错,我父亲承受住了。其原因他知道是文革的产物、是文革招来的祸。记得有一次我听到父亲和张伯伯小声谈论文革时说:这场运动是戏脸壳,有人需要社会大乱,乘乱好借刀杀人。等上面把事情搞完了,一个文件下来就什么都平息了。所以这场运动,这场全社会的人整人、群众斗群众不会持续太久。大概这点认识也是我父亲一巴掌的底气吧?这巴掌是在对我二姐斥责: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东西!

  如果说我二姐的那场打击我父亲经受住了,父亲就是一个铮铮硬汉,那么时隔二十年,面对又一次打击他怎么就垮掉了呢?那是我闯的祸:那时父亲退休垂老在家中,靠着微薄的退休金计划着最基本的生活。有一天,我刚从外地回家,吃午饭时,我父亲从外面回家来,一坐下就喋喋不休的发着对社会一些现象的牢骚,这种情形已是他的常态了,平时我妈要说他:发这些牢骚有啥用哦,弄得大家心烦。我两个姐姐也不愿听,只有我听到父亲针贬时弊觉得很精彩,我经常听得津津乐道,我真的衷心佩服我父亲的语言天赋。那天我居然破天荒的也说我父亲:你怎么老有发不完的牢骚,不可以少说点吗?我父亲即刻闭了口,吃完饭又出门去了。我们大家都以为他出门去喝茶。结果他傍晚回来默坐在门外,我妈也吃了饭坐在门外乘凉。突然我父亲站起身对我妈说:“世华,你带着孩子好好过,我先走了”。就见他走进房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一想他给我妈说话的神情是那样的哀伤,又怪怪的进屋上床躺着,我一下反应过来,情况不对,我父亲可能已服了毒,现毒性发作了,他在向我妈作临终的告别。我一下子冲进屋要把我父亲抱起来。我妈也发觉事情不对冲进屋来,我哥我弟我爱人也进屋来和我一起劝说我父亲:“啥事想不开说出来,孩子不对,任你打骂,千万不可糟蹋自己的身体”。他沉沉的睡去。我看事情要坏,我发气说:“你不愿意说发生了什么事,那我们就把你强行抬到医院”。在我的坚持下,他没法了说:“不用到医院,家里有几盒藏青果就可以解毒”。我父亲是自学中医成才的,因家贫寒,一家人的生病都由他诊治弄药吃,也给一些朋友瞧病.于是我们迅速把藏青果化成一大碗水药喂他服下.稍过一会儿,他说:“这下死不了了”。我问:“现在感觉怎样”?他说:“只是人耙”。我们大家让他休息退了出来。出来大家分析是怎么回事,我妈说前几天他在街上碰到一个原来在水警局的同事,人家没工作因身份是统战对象,每月可领生活补助六十元,就是这个人的鼓捣,我父亲去统战部找落实政策。我妈还说这两天他都在外面跑,可能在找这个事找得些闲气,心头难过,回家来又被我杵了这么一句,人老了加上事寒心窄,就难免想不开。说着我妈眼圈红了,她当然是最理解我父亲的。第二天我父亲心情平静了,我妈非常温和的问他:“你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咋就自己先走了呢,老头子”?我父亲讲出了他的心结他的悟:自己去找统战部一事真太天真了,自己自以为聪明,结果也沟边和尚听水响,跑去找闲气。悔当时不该听信别人的鼓动,虽然按政策应该得到与别人一样的对待,然而世上哪找公平哦!各人头上一个天,各人有各人的遇合。只是昨天气得心头堵得慌,感觉天要绝我样,幺女又甩出那句话,这辈子什么都输完,惟有在家吐吐恶气,也要受呵斥,想来想去,老子不想再继续作蝼蚁偷生了!于是上街去寻个死法。先想撞上汽车死,转念一想,这不加害人家司机吗?结果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徘徊生死。最后买二味中药服下。中午时分,我大姐二姐回家,知道了这事她们又开始劝我父亲。尤其是大姐给我父亲一样多愁善感,说着说着与我父亲哭作一团。大姐早出世,更多的陪着父母走过艰难的岁月,又早早的参加工作挣钱帮着养家,对我苦难的父母确实从精神上经济上起了重要的帮护作用,所以我父母如有不是只有她可以说说。我也一再反思自己为什么说话不想,冲口而出?既然无心为什么要出口呢?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从今后一定要多思慎言。

  我父亲从铮铮硬汉变得柔弱不堪,用他的话说:“就是铁做的人,几十年的压制也煨耙了”。少年时父母是儿女的天,老年时儿女是父母的胆。然而我们做儿女的又做了什么呢?我原本还想与父亲讨论一个言者无意换位思考问题,但想到他心中的悲苦巨大,终未说出口。

  八0年我父亲得到平反,当起义军人的证书发到手里,并听到陪情道欠的话语时,我父亲已激动不起来,早就哀莫大于心死了。获得重生已白头。他感慨岁月不待赋诗一首:

  重上战场我亦难,感君情厚逼云端。无情白发催寒暑,蒙垢余生抑苦酸。病马也知嘶枥晚,枯葵更觉怯霜寒。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

  虽然平反来得太迟了,但它还是深深的慰藉了我父亲的心,他余生可以坦然的安渡晚年了。

  过了一些日子一天,我们下面的三姊妹和父母在门外乘凉,我妈对我父亲戏说:“老头子,我死了你准备怎样写挽联”?我父亲默了几秒钟随即吟出:入梦想寻卿,鹤骨恐嫌凡骨重。遗真添画我,飞仙可要玉郎扶。吟完已是泣不成声,我妈眼圈也红了。的确,如我父亲所说:此身全盘都输,惟有爱人选对了。我妈是我父亲生存下去的唯一支撑。儿女只不过负责任而已。我父母相濡以沫六十年,患难与共艰难的抵抗着人间风霜,挽扶着走完了坎坷的人生路程。我母亲因冠心病先走一步,我父亲身心俱裂痛不欲生,身体精神迅速垮掉,我母亲去世后第二年,我父亲仅写了一首悼亡诗并落款全月全日。这年的最后一天,他静静的走了。留下的这首悼亡诗可以读到父亲对母亲的依恋:

  回首添香事已非,鸳鸯失伴不同归。春蚕到死成鳏束,孤雁寮空折翅飞。天若有情天亦老,神如垂鉴神也灰。伤心最是团年日,望断南窗影不回。

  父亲生命的最终是神定在展颜欲笑的当口,也许他梦见我母亲正走出来接着他,他们又双双到另一个世界相伴相守,享受一种无忧无虑无灾无难、人人平等真正人的生活。人生谁都逃不过福禄寿考,死,才是人生的句号。

  我父亲还有一个朋友张伯伯,张伯伯解放前家庭是大地主,由于改朝换代时他正在上大学,本人成分划为学生。家庭主户是他祖母,他父母早亡,是祖母把他养大成人,所以解放后他祖母以大地主判刑两年。祖母当时已八十多岁了,经不起什么折腾。张伯伯向当地政府提出代替祖母坐牢,张伯伯坐完两年牢出狱他祖母已过世。张伯伯的女朋友也是地主出生,由于一直在家生活所以她就承袭了地主成分。解放后一直是地主分子受歧视务农。听我妈说张伯母年轻时在学校是校花非常漂亮。解放后张伯伯一直未受过什么政治迫害,也一直没过个舒坦日子,爱人日晒雨淋干农活,美貌早已不存在,他卖香烟聊以混口。他们夫妻两默默的无声无息的接受着上苍安排的穷家小户与世无争的生活。张伯伯的五叔,比他大六岁,解放前就到了香港,在那里开了一家中国餐厅,据说他会五国语言。我想这五国要除去本国语,然后主修的和附修的两门,其他的两门因在外国人出入的香港原因,工作的原因能应付而已。听说中国解放了,国家百废待兴,国家鼓励海外华人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想自己的才艺,何不在自己的家乡施展呢?一来报了拳拳爱国之心,二来落叶归了根。于是收拾好家当急急回到了大陆。初始安排在食品厂。还没找到发展的空间,就遭遇反右斗争。他首当其冲被划为了右派。不但找不回香港时的辉煌还深陷囫囵。等他明白大陆原不看好发展,只热衷于搞政治运动时已悔之晚亦。可叹,饱学之士在大陆竟不得不打扫厕所到死方休。我们这些后人听老人讲他的才艺,不得不叹他才华被荒废,悲他不识时务,替他悔不当初。象他这样在海外小有成就怀着一腔热血回国想大展宏图的人受到政治迫害还真不在少数。是他们会错了意?还是我们的社会,主宰国家民族意志的人言而无信?

  比我大的同辈人

  我姐一位同学,老三届的。她父亲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发配劳改,工资停发。一家人生活依靠突然无着,她母亲实在没办法做起了小生意,赚点钱继续支撑家庭,又被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政治风潮所不容,定为投机倒把分子送去劳教。她和弟妹过着极其艰难的日子。我们见到的她总是穿着老式很旧的衣裳,她爱打蓝球而脚上的球鞋却补丁重补丁,不过仍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天在我们家,她偶然谈起了家庭的不幸,她说经济拮据生活困难都不怕,最难忍受的是街坊小孩追着她小弟喊打“反革命”,说道这儿她的热泪夺眶而下,我们一家人也为之动容。政治迫害波及到十岁的小孩,这算什么事儿?小孩的心灵怎么安慰?如何给他解释?要让小小的心灵就蒙上阴影吗?作孽!面对小孩的询问她无言以对,只有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小弟,用身体保护他。文革结束后,恢复了高考制度,她考上了师范院校。她父亲也平反回了家,她们家生活恢复到从前。有一次我姐去她家玩,见到了她父亲,感触颇深,她父亲一看就感到这是一个不甘潦倒然而无奈已潦倒的清贵知识分子形象。这位同学非常尊爱他父亲,并从她父亲的遭遇推论出右派都是好人的结论,她坚决的嫁了一个右派,后来双双到美国定居。

  我二姐结识的一个朋友,是右派。因极爱文学诗词为向我父亲学写诗转成了我父亲的忘年交。他原来是部队文工团的编剧,人也长得不赖。在部队上很活跃,后来在部队结识了女朋友。反右一开始他就被打成右派,被迫离开了部队下到砖瓦厂当工人。有一天他与我父亲去看电影《天云山传奇》,电影放完,他已哭成泪人站不起来,我父亲扶他回了家。他说这个电影简直就是演的他,他那位女友后来嫁了部队首长,只是自己被蒙在鼓里,还以为确实有什么政治言论触到了权力的神经,却原来是为夺爱而设的套。他和电影里的男主人翁大体长得一样。右派帽子一戴从此就人不人鬼不鬼的苟活于人世。直到右派平反,他才重获新生重操旧业,也算苍天有情了。

  我在大姨家见过的那位廖同学,就是在我大姨爹自杀的前几天到我大姨家给我们讲革命道理的那位。他父亲当时关牛棚是因为要他交代妻子为什么到国外去,去干什么?其实他妻子和他原本不是一个阶级的人,他是劳动人民,他妻子却是资产阶级小姐。到外国去还轮不到他说话,妻子是随她父母到国外的。走了之后与他这位丈夫就音信杳无。所以文革他父亲挨整也是莫名其妙。后来她母亲因死了丈夫,又无再生子,才从海外写信要他这个儿子去相认,并接替母亲的产业。廖父自妻子走了之后自己一手把儿子抚养长大成人,几十年来父子两相依为命,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廖同学肯定是舍不得离开他父亲的,但父亲说:或许出国对他前途会好些,看到中国几十年的政治折腾,他令肯自己老来受孤凄,也不愿看到儿子白白的被耽搁了。毛泽东不是说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搞一次吗?看中国的架势难有一个好环境。他父亲坚决的要儿子走,于是廖同学办了签证离开故土,离开唯一的亲人前往加拿大。

  结束语

  我罗列了这么些真人真事,要说明历次运动就是整人。每次运动就有一些人成为整人的,一些人成为被整的。有句顺口溜:三天不整人,走路没精神。什么叫斗争?整人就是斗争。谁是阶级敌人?想整谁谁就是阶级敌人。文革不是经常看见挂着“小爬虫”“变色龙”招牌游街示众吗?罪名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可以无中生有。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就发动整人运动的,大都有历史背景的,文革的始末现在被逐渐揭示出来就是最高层争权。由于毛泽东的斗争理念、浪漫诗人做派把中国搞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刘少奇等人想让他一边休息去,毛泽东一怒之下,到处煽风点火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国更加乱得一蹋糊涂。也算上天的眷顾,随着伟人的寿终正寝文革也结束了。整不死的邓小平掌了权,给文革定性为十年浩劫!提出了拨乱反正,开始了冤假错案的清理,文革时期的、反右时期的、肃反时期的,一一给以平反,最后取消五类分子帽子,宣布废除阶级斗争的提法。结束了国人窝里斗的漫长历史,应感谢邓小平扭转乾坤,使中国历史开始改头换面。

  毛泽东曾说过:害人的人总是以害人开始以害己告终。他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害死了许许多多的科学家、知识分子、许许多多的德才兼备的好人,最后文化大革命的结束是以他的死、他身边的干将被抓入狱而宣告结束。前不久,一篇报道说:中共中央办公厅一位干部觉得中南海领袖巨照存列厅毛泽东身边空着,会引起后人的质疑,毛泽东又不是鳏夫。蒋介石旁边有宋美龄,孙中山旁边有宋庆龄。凭什么毛泽东旁边是空着的?于是向邓小平提出建议说:是否确定一位挂上?邓小平脸现不悦反问道:你看挂谁合适呢,他的夫人天上也有,地上也有,人间还有?这位干部再也不敢支声了。从此无人再提此事,由此可见邓小平对文革的自己被整也是耿耿于怀的。也不难看出文化革命就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所讲的都是小人物,可他们经历了大事件、经历了社会大动荡,他们的时代是没有个性的,甚至没有个人自由思维自由做事的。

  历史一页已悄悄的翻过去,今天的人根本不相信那曾发生过的事是真的。不知是生处那个时代不幸呢还是对那个时代无从知之的不幸。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一场蒙昧野蛮对文明进行的绞杀、颠覆。文明被杀得狼狈不堪、一败涂地、伤痕累累。我们作为这场战争的遗留物、作为文化继承者,难道不该在废墟中寻找和选择,拾点、拣点什么吗?我们不应该冒充天外来客伪造出一种什么也不必承担的轻松和活泼。作为国家,与人一样总喜欢隐恶扬善,对丑恶尽量的遮掩。不过,不管怎样遮掩,这段历史最终总会大白于天下。正如我国指责日本一样:不敢正视历史就不可能以史为鉴,从而与历史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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