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山》小说最新译本

偶朋友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翻译出来的,请各位XDJM多多指教!

  断臂山

  译者:极夜

  不到五点厄尼斯#8226;德尔#8226;玛就醒了。风在摇晃着拖车,顺着铝制的门和窗框嘶嘶地往里钻,连挂在钉子上那两件衬衣都在风中微微作抖。厄尼斯挠了挠下身和阴毛,起身慢腾腾地走到煤气灶前,把上次喝剩下咖啡倒在一口缺了沿的搪瓷煎锅里,蓝色的火苗窜起来将它团团裹住。他打开水龙头,在水槽里小便,然后穿上衬衣、仔裤,还有破靴子,在地板上跺了跺脚后跟好全部穿进去。风沿着车身刮过,轰轰作响,在风呼啸吹过的地方,他能听见沙石发出的摩擦声。在这种天里拉着一辆运马的拖车上路可不是什么好事,可他今早必须得打包离开,因为跟以前一样,农场被卖掉了,最后一匹马也被运走了,所有人的工钱在头一天也都结清了。农场主把钥匙交到厄尼斯的手里,说道:“把它们给房产经纪商吧,我走了。”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厄尼斯只能跟他那已经出嫁的女儿住在一起了,不过他心里却洋溢着一种愉悦,因为他又梦到了杰克#8226;特维斯特。

  已经跑味的咖啡沸腾了,不过在它溢出之前,厄尼斯及时赶过来,把它倒进一个脏兮兮的杯子。他一边吹着那些黑色液体,一边听凭梦中的一幕幕滑入眼帘。一不留神,那梦境就会燃起那段岁月的记忆,带他重温山中那些老去的冰冷日子,那些它们拥有整个世界、无忧无虑的时光。风像从卡车上卸倒下的泥土一样敲打着拖车,慢慢减弱,最后停止了,留下了片刻的沉寂。

   他们分别是在蒙大拿州两头又小又穷的农场里长大的。杰克#8226;特维斯特住在北边靠州边界的莱特宁平原,厄尼斯#8226;德尔#8226;玛则是来自离犹他州边界不远的赛奇附近。两人都是高中就辍学的乡下孩子,毫无前途可言,生就了干粗活和穷光蛋的命,同样的举止粗鲁,同样的言辞粗俗,也都过惯了清贫的生活。厄尼斯的父母在“死马路”唯一的拐弯处翻车去世了,只留下24美元的现金和一座双重抵押的农场,是哥哥和姐姐把他拉扯大的。十四岁时,他申请到了贫困照顾驾照,于是可以从农场驱车一小时去上中学。那是辆旧皮卡,没有暖气,只有一个雨刷,胎还是坏的;当变速箱也崩了时,他根本拿不出钱来修理。他本来还打算上高二的,觉得这词好像让人觉得有那么点与众不同,但是这辆卡车毁了他的计划,直接把他扔到农场干起了农活。

  1963年,在遇到杰克时,厄尼斯和爱尔玛#8226;比尔斯已经有了婚约。杰克和厄尼斯都声称在攒钱为了能在结婚时好歹办个酒席,这对厄尼斯来说就意味着要在香烟罐里存上十美元。而那年春天,为了能有一份工作,两人都和“农场就业所”签了合同,通过书面协定,他们将一起到西格诺北部牧羊,其中一人担任牧羊人,一人则负责照看营地。夏日牧场位于断臂山上林务局土地的林木线上方。这将是杰克第二次在这座山上度过夏天,而厄尼斯则是第一次。那年两人都还未满二十岁。

  在一辆小得令人窒息的拖车办公室里,他们在一张桌前握了握手。那张桌上四处散落着满是涂鸦的稿纸,还有一个塞满烟屁股的树脂烟灰缸;斜挂着的活动百叶窗漏进了一角白光,显现出了工头乔#8226;安奎尔手的影子。乔留着一头中分的烟灰色波浪发,正在给他们发号司令。

   “林务局在辖地里划出了露营地点,离我们牧羊的地点可能有几英里的距离。由于晚上无人看管,野兽给羊群造成了惨重的损失,所以我要求营地看管员呆在林务局指定的大本营,但是牧羊人——”他使劲一挥手,指着杰克说道,“——私下再支一个小帐篷,跟羊群呆在一起,不要让人看见,他就睡在那里。在营地吃早饭和晚饭,但务必跟羊睡在一起。不许生火,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早上起来就把帐篷收好以防林务局来巡查。带上你的狗,30 – 30,睡在那里。去年夏天损失了该死的将近百分之二十五,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你——”他转向对厄尼斯,注意到了他乱蓬蓬的头发,伤痕累累的双手,破旧的牛仔裤,还有一件扣不上钮扣的衬衣。“每周五中午带上下周的清单和骡子到山下桥头去,有人会用卡车把补给给你们送来。”他连厄尼斯有没有手表都没问就从架子上的一个盒子里掏出一块带麻花辫表链的廉价手表,调了调时间,把它扔给了厄尼斯,就好像压根不值得为他伸手递一下。“明天早上我们会用卡车把你们拉到出发地,”但这对难兄难弟现在根本没地方可去。

  他们找到了一家酒吧,靠喝酒来打发下午的时光。杰克告诉厄尼斯前年山上的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后,死了四十二头羊,到处都是那种特别的恶臭,以及肿胀的尸体;他还告诉他在山上没有足够的威士忌简直活不下去。他曾经猎杀过一只鹰,他说这个的时候把头转过来好展示帽沿上的那支尾羽。乍看上去,杰克长得挺精神的,一头卷毛,爱说爱笑,但对于个头不高的他来说,显得臀部有点粗,而且一咧嘴就露出了两瓣大门牙,虽说还不至于大到能从罐子颈往外掏爆米花,但也足够显眼了。他非常迷恋牛仔竞技生活,腰间皮带上是一个竞技牛仔们专用的次品皮带扣,不过一双靴子却是千疮百孔,烂得都没法修了。他太想出来闯世界了,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赖特宁平原。

  厄尼斯有着高鼻梁和一张瘦脸,穿得破破烂烂的,有点驼背,身躯不大,但腿却不但长还不太直,肌肉发达,四肢灵活,天生适合骑马和打架。他反应异常迅速,而且还极其有远见,所以除了哈姆利的骑术书籍外,他对其它的书从来就不感兴趣。

  在大道尽头,马和羊群分别从拖车和卡车上卸了下来。一个罗圈腿的巴斯克人在教厄尼斯如何把东西绑在两头骡子身上,每头驮两个包和一个乘具,绳子要交叉两次缠上一圈,最后用半结固定死。他对厄尼斯说道:“千万别跟我要汤,汤盒实在太难打包了。”有一条蓝色牧羊犬还拖家带口的,其中的三只小崽在背篓里,而最小的那只躲在杰克的上衣里,因为他喜欢小狗。厄尼斯挑了一匹叫雪茄头的栗色马,杰克则要了一匹红棕色的母马,后来才发现这家伙太容易受惊了。余下的马里还有一匹是鼠灰色的,厄尼斯很喜欢它的长相。厄尼斯、杰克、牧羊犬、马和骡子,还有上千头母羊和羊羔像一溜尘土一样浩浩荡荡地穿过林区,爬到林木线的上方,进入到鲜花遍野,但山风喧闹不息的开阔草地。

  他们在林务局的指定营地支起了大帐篷,把灶具和餐盒都放置好了。头一宿,两人都睡在营地,杰克已经开始对乔让他跟羊睡在一起而且不许生火的命令开始骂娘了,不过天还未亮他就起身给马上好了鞍,并没有太多抱怨。黎明的天际呈现出透明的橘红色,下面染着一条淡淡的凝胶状的绿色,黑魆魆的山脉渐渐变浅,直到最后和厄尼斯做早餐时的炊烟融为一体。冰冷的空气中飘来一丝香甜,鹅卵石和泥土砌成的灶台突然投下一道铅笔般长的影子,山下高耸的松林在阳光下像一大片墨绿色的孔雀石。

  白天,厄尼斯往山谷那边望去,有时能看见杰克只剩下了一个黑点,像桌布上的一只昆虫一样在高高的草场上移动。晚上,杰克在他的营地里看到的厄尼斯也不过只是一团篝火,漆黑的大山里的一星火花。

  有一天下午,杰克蹒跚着姗姗来迟,把他晾在帐篷阴凉处湿口袋里的两瓶啤酒拿出来喝了,吃了两碗炖肉,四块厄尼斯的硬饼干,还有一个桃子罐头。他卷了根烟,看着太阳慢慢西沉。

  “我一天要花四个小时来回倒腾,”他愁眉苦脸的说道。“先来吃早饭,然后回去看羊,晚上伺候它们睡下,然后又回来吃晚饭,再回去陪它们,一晚上都要不停的爬起来看看有没有狼。我绝对有权晚上睡在这里,安奎尔凭什么要我这么做。”

  “你要不要跟我换一下?”厄尼斯问道。“我不介意去放羊,也不介意跟羊睡在一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问题的关键是我们都应该在大本营。那个该死的小帐篷闻起来跟就猫尿差不多,可能比猫尿还要难闻。”

  “没关系,我不介意去那里睡。”

  “我跟你说,一晚上你得起来N次,防着点狼。我很乐意跟你换,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他妈可不会做饭,不过开罐头到不在话下。”

  点着煤油灯,他们晚上多呆了一小时,大约十点时,厄尼斯骑着那匹擅长夜行的雪茄头,踏着的若隐若现的寒霜回到了羊群中。他带来了剩下的饼干、一罐果酱和一罐咖啡,他说这样第二天他就可以少跑一趟,晚餐之前都可以不用回去了。

  “头一晚就打死一头狼,”第二天晚上它跟杰克说道。他一边往脸上泼热水,一边抹着肥皂,希望他的刮胡刀还能刮得动,而杰克则在一旁削着土豆。“真他妈的大,蛋蛋像苹果那么大。我敢说他肯定没少吃羊羔,看起来好像连骆驼能吃下。你还要热水吗?挺多的。”

  “都是你的了。”

  “好吧,够得着的我都要洗一洗,”他说道,然后脱下靴子,还有仔裤(杰克注意到他没穿内裤,也没穿袜子)。他使劲挥舞着那根绿色毛巾直到洒出的水弄得火星四溅。

  他们在火旁美美地吃了一顿夜宵,每人一罐豆子和炸土豆,还共享了一夸脱的威士忌。两人靠在一根圆木上席地而坐,鞋底和仔裤上的铜扣都被烤得发烫,一瓶酒在两人手中不停地换来换去。天空中的淡紫色在渐渐淡去,寒气也在篝火和酒精中慢慢消失,两人一直喝着、抽着,时不时地起来尿上一泡,偶尔火星还会溅到那股弓形的水流上。他们不停的加着柴火,不停的聊着,聊马和牛仔表演,聊驯牛比赛,聊彼此留下的伤疤,聊两个月前丢失的那艘全军覆没的长尾鲨号潜水艇,想象在失事的最后刻船上的情景;他们还聊自己养过的和知道的狗,聊牲口,聊杰克父母经营的农场,聊厄尼斯多年前双亲去世后就被关闭的住所,哥哥搬到了西格诺,而姐姐则嫁到了卡斯帕尔。杰克说他老爹很多年前曾经是名噪一时的驯牛高手,不过他从不跟人提这事,从不给杰克半点指导,也从不看杰克驯牛,尽管打杰克还是个小孩子时他就把他放在羊背上玩。厄尼斯则说他对此也挺感兴趣,最多可以骑上八秒多钟,而且还颇有些心得。杰克称钱是个好东西,厄尼斯也只能同意。他们彼此都很尊重对方的观点,能在这个了无生机的地方有个伴对两人来说都是一大快事。厄尼斯骑着马,踏着变化莫测、迷蒙撩人的月色逆风而行,又回到了羊群身边。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甚至以为只要自己一伸手连星星都可以随便摘。

  夏日依旧,他们把羊群赶到了新的牧场,营地也随之迁移了;羊群离新营地越发远了,走夜路花的时间也越发长了。这段路程对厄尼斯来说根本不成问题,他睡觉时甚至眼睛都不用闭,不过他离开羊群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杰克的口琴有一次从那匹胆小的母马背上掉了下来,有一点给摔扁了,不过他还是能把它吹得嗡嗡乱响,厄尼斯则有一幅刺耳的好嗓子。有好几个晚上,他们就这样一唱一和的乱嚎一气。厄尼斯会唱“草莓枣红马”中的那些俗了吧唧的歌词,杰克声则嘶力竭地唱着“我所说的啊啊啊……”那首歌是卡尔#8226;帕金斯唱的,然而他最喜欢的却是一首令人伤感的圣歌“耶稣基督行于水上”。那是从他那笃信圣灵降临节的老妈那里学来的,他唱得轻缓哀怨,有如挽歌一般,惹得远处一阵狼嚎。

  “太晚了,我不想回去跟该死的羊睡了,”厄尼斯说道,醉醺醺地仰面躺在地上。夜色正浓,月牙的形状泄露了时间,已过了凌晨两点。草丛中的石头幽幽地闪着青光,一股罡风刮过,呼呼地将火苗扇得很低,然后又把它吹成一条条的金色丝缎。“给我条多余的毯子,往身上这么一卷,我就可以在这外面睡一宿,随便打个盹,天一亮我就回去。”

  “等火一灭,你屁股都要给冻掉。还是睡帐篷里边来吧。”

  “我怕什么。”他晃晃悠悠地钻出帐篷,脱掉靴子,在铺在地上的毯子上刚打了一会呼噜,就冻得快把下巴磕掉了,连杰克也被吵醒了。

  “老天,别抖了,过来吧,被窝够大的,”杰克睡意朦胧,不耐烦地说道。被窝的确够大,也够温暖,不一会儿,他们就变得相当的亲昵。厄尼斯本来满脑子想的都是修栅栏和花钱的事,其实他什么也不想干,突然杰克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把它放到自己坚挺的阴茎上。厄尼斯像被火烫了一样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腾地跪起身来,解开皮带,三下两下脱掉短裤,然后把杰克仰面翻过来,并在明朗的月光和一点点唾沫的帮助下进入他的身体。他以前从没有干过这种事情,不过做起来却是无师自通。他们一声不吭地进行着,偶尔发出几声急促的喘息声,然后是杰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枪要发射了。”最后一切结束了,两人又倒头昏昏睡去。

  朝霞满天时,厄尼斯醒了,短裤还在膝盖上,头疼得要命,杰克在后面顶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两人心照不宣,明白余下的日子还会发生什么,让羊群见他妈鬼去吧。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们从不“谈论”性爱,他们只知道“做”。一开始还只是晚上在帐篷里进行,后来是大白天在赤裸裸的阳光下,还有夜里在火光照映下,直奔主题,粗野,时而大笑,时而喘着粗气,从来都他妈的一句话都不说,只有一次,厄尼斯说了一句“我不是同志,”杰克跟了一句“我也不是。我不会跟别的男人上床,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群山之间唯有他们两人在酸甜参半的空气中尽情地欢愉着,看雄鹰从脚下飞过,看山下平原上的车灯一闪一闪,好像远离了世俗,远离了尘嚣,远离了夜深人静时农场上的声声犬吠。他们自以为自己干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有一天乔拿着一副10×42倍的望远镜看了他们整整有十分钟。一直等到他们都穿好裤子,厄尼斯骑马回到羊群中,乔才现身告诉杰克他的家人捎话给他,说他的叔叔哈罗德得了肺炎住进了医院,而且可能好不了了。然而他的确好了,乔又上来给杰克捎口信,他恶狠狠地盯着杰克,连马都懒得下。

  八月份时,厄尼斯整晚都跟杰克呆在大本营。有一次下起了冰雹,羊群在大风中逃窜到了西边,跟另一个牧场的羊群混到了一起。整整五天该死的倒霉时间,厄尼斯和一个不会说英语的智利牧羊人试图把羊群分开,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羊身上漆的标记在这个季节早已经模糊不清了。虽然羊的数量最后弄对了,但厄尼斯知道羊群已经被弄混了。令人担忧的是,好像一切都混乱了。

  八月十三号,第一场雪就提前到来了,足足下了有一尺厚,但随即便融化了。第二个星期乔给他们捎信说一场更大的风暴正从太平洋席卷过来,叫他们赶快下山。他们一边打闹一边收拾行李,然后和羊群一起开始往山下迁徙,行经之处卷起阵阵沙石。紫色的云团从西边慢慢聚拢过来,风雪降至的金属味驱使着他们继续前行。群山好像被施了魔法般沸腾了,在透过断云残风投下的扑朔迷离的光影中灼灼生辉;风掠过草丛,夹杂着高山灌木的残枝和岩石碎屑,发出猛兽般怒吼。当他们下坡时,厄尼斯觉得自己正在掉进一个深渊,动作很慢,但却无法控制,更不可能回头。

  乔#8226;安奎尔在开他们工钱时几乎没说话。他用一种酸溜溜的表情看着四处乱窜的羊群,说道:“有些羊压根就没跟你们一起上山。”不过羊的数量也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农场工人从来没几个是在认真干活的。

  “你明年夏天还来这里干吗?”在街上,杰克对厄尼斯问道,他的一条腿已经迈进了他那辆绿色的皮卡。寒风呼啸而过,带来阵阵寒意。

  “可能不来了。”一股尘土被风扬起,空气中顿时弥漫着四处飞舞的沙砾。他眯着眼看了一眼。“我跟你说过,我跟爱尔玛要在12月份结婚。我会尽量在农场上找点活干。你呢?” 他把视线从杰克的下巴上挪开,上面的淤青是厄尼斯昨天的一记重拳给他留下的。

  “要没有更好的差事我就来。这个冬天打算回我老爹那里,帮他打个下手,然后春天可能去德克萨斯州,当然要是没被抓去充军的话。”

  “那么,我想该说再见了。”一个空食物袋被风从街那头跌跌撞撞地吹了过来,停在了厄尼斯的卡车下。

  “好吧,”杰克说道。两人握了下手,彼此在对方的肩上捶了一拳,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他们别无选择。还开出不到一英里,厄尼斯就觉得每行一码都好有人在一把一把掏着他的肠子。他在路边停了下来,雪已经开始漫天飞舞,他想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他从来没有感觉这么难受过,好久他都无法摆脱不了这种情绪。

  12月的时候,厄尼斯娶了爱尔玛,1月中旬,爱尔玛怀孕了。他先后在农场上打了几份短工,然后在沃夏克郡的罗斯特凯宾北部一个叫爱尔伍德高地的地方安顿下来,当了个牧马人。十一月他还在那里工作时,他的女儿小爱尔玛——他就是这么叫的——出生了,整个卧室里都充斥着血渍、奶渍、婴儿屎尿的臭味,还有哭声、吮吸声、以及爱尔玛迷迷糊糊的呻吟声,一切都证明了和畜牲打过交道的人的生殖力和生命的延续性。

  当高地关闭时,他们搬到了利弗顿一家洗衣店上面的小公寓里。厄尼斯在公路建筑工地上找了份活,虽不满意,但周末他可以去拉夫特B上班,因为作为交换,他可以把他的马养在那里。不久第二个女儿也出生了,爱尔玛希望能住在镇上离诊所近点的地方,因为这个孩子得了哮喘。

  “厄尼斯,求你了,我们不要再想那些该死的荒凉的农场了,”她说道。她坐在他大腿上,用她那纤瘦、长满雀斑的双手搂着他。“我们在这里镇上安家吧,好吗?”

  “我得想想,”厄尼斯说道,一边顺着她的衬衣袖子往上摸去,搅动她柔滑的腋毛,然后轻轻把她放倒,手指顺着肋骨游走到果冻般的乳房,再滑过圆圆的小腹和膝盖,深入那湿润的隐秘之处,最后一路通向北极或赤道,这取决于你想走哪条路了。他不停的忙碌着,直到她浑身开始颤抖,努力想要推开他的手。他把她一下子翻过来,用她极为讨厌的方式把事迅速办了。他们仍旧呆在小公寓里,他喜欢这里,因为这样他们随时可以再搬家。

  从断臂山回来后这已经是第四个夏天了,六月的时候厄尼斯收到一封杰克寄来的一封存局候领的信件,第一次有了他还活着的消息。

  老兄,早应该给你写这封信了,希望你能收得到。听说你住在利弗顿,我24号要从那里经过,希望能顺便拜访你,请你喝上一杯。收到的话给我回封信,给我个消息。

  回信地址是德州的切尔德里斯。厄尼斯回了句“没问题”,然后写上了自己在利弗顿的地址。

  那天早上酷热难当,晴空万里,但等到中午时云层却从西面涌出,卷来阵阵热浪。厄尼斯穿上他最好的那件白底黑纹衬衣,由于不知道杰克的具体到达时间,他干脆请了一天假。此刻他正在家里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地朝一条布满尘土而发白的街上望去。爱尔玛嘀咕着说天太热了,要是能找个看孩子的保姆,他们可以请他的朋友去“刀叉餐馆”吃晚餐,就不用在家里做饭了。但厄尼斯却说他很可能会跟杰克出去喝个一醉方休,他还说杰克不是喜欢下馆子那种,脑子浮现出的却是圆木上冰冷的豆子罐头里露出的脏兮兮的勺子。

  下午快到傍晚时,雷声大作,那辆熟悉的老绿皮卡车终于驶入眼帘,他看见杰克从车里走出来,一拳把翘起来合金车尾锤了下去。厄尼斯犹如被热浪灼伤一样浑身一颤,他走到楼梯口,顺手带上门。杰克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他们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地拥抱在一起,压得彼此都喘不过气来,嘴里还不停地念着: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然后,轻松得就像钥匙对锁芯一样,他们的嘴粘在了一起,紧紧地,杰克的大门牙嗑出了血,帽子掉到了地上,胡子茬相互摩擦着,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口水。这时门开了,爱尔玛往外瞥见厄尼斯扭曲的肩膀,她看了几秒,然后重新把门关上了。但他们仍旧还在拥抱,从胸部、腹沟到大腿、小腿都纠缠在一起,脚踩着脚,直到不能呼吸才彼此放手。厄尼斯无限柔情地轻声呼唤着“小宝贝儿”——这是他对他的马和女儿的爱称。

  门再次打开了几英寸,爱尔玛就站在那里,一道狭窄的光线投了她的身上。

  他能说什么呢?“爱尔玛,这是杰克#8226;特维斯特,杰克,这是我老婆爱尔玛。”起伏的胸膛说明他的呼吸还没有平静下来。它能闻到杰克身上的那股味道——再熟悉不过的那股烟味、麝香似的汗味,掺杂着青草一般的淡淡的香甜,还有从大山上渗出的一股寒意。“爱尔玛,”他说道,“我跟杰克已经有四年没见了。”好像这也算是个理由。他很庆幸楼梯口的灯光不够明亮,但他也没有试图躲开她的目光。

  “当然,”爱尔玛的声音很低,她已经看见了她所看见的。她身后的房间里,一个闪电把窗户照得像一张惨白的床单,把孩子也吓哭了。

  “你有孩子了?”杰克问道。他还在颤抖的手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厄尼斯的手,一股电流从他们身上穿过,噼啪作响。

  “两个女儿,”厄尼斯说道。“小艾尔玛和弗朗茜恩。简直爱死她们了。”爱尔玛的嘴角动了一下。

  “我有一个儿子,”杰克接着说。“八个月大了。知道吗,我在切尔德里斯娶了个可爱的德州老姑娘——露玲。”从他们脚下地板的振动,厄尼斯能感觉到杰克抖得有多厉害。

  “爱尔玛,”他说道。“我跟杰克要出去喝一杯。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我们要边喝边聊。”

  “没问题,”爱尔玛说道,从包里掏出一美元出来。厄尼斯猜她想让他给她买包烟,好让他早点回来。

  “厄尼斯——”艾尔玛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痛苦,但厄尼斯并没有因此而放慢他下楼的脚步。他回头大声喊道:“艾尔玛,你想要抽烟的话,卧室里我的蓝衬衣口袋里还有几支。”

  他们开着杰克的卡车离开了,买了一瓶威士忌,二十分钟不到,他们已经开始在“午休汽车旅馆”的床上翻云覆雨。冰雹把窗户砸得咣当直响,不一会下起了雨,然后幽灵般的风开始猛烈地撞击隔壁那扇没有关严的门,就这样咣咣地响了一个晚上。

  房间里始终弥漫着一种刺鼻的气味,那是精液、香烟、汗、威士忌的混合物,还夹杂着旧地毯、发酵的干草、马鞍的皮革、粪便,还有劣质香皂的散发的臭味。厄尼斯四脚朝天仰面躺着,已经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不过那活儿还半挺着;杰克则像鲸鱼喷水柱一样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团,说道:“老天,只有跟你上床才他妈的这么爽。我们好好聊聊。我发誓,我从来没指望有一天我俩还能又躺在同一张床上——嘿,其实我早就在想这一天,所以我就来了。我就他妈知道会有这一天。一路上油门到踩到底了,还是觉得不够快。”

  “我都不知道你死哪儿去了,”厄尼斯说道。“整整四年了,我都快对你不抱希望了,我猜你可能对那一拳还耿耿于怀。”

  “哥们,”杰克道,“我在德州参加牛仔竞技呢,所以才会遇到了露玲,看那边椅子上是什么。”

  在那把脏兮兮的桔黄色椅子靠背上他看见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皮带扣。“你在驯牛?”

  “对,那年我才挣了他妈的三千块钱,他妈的饿得不行了,除了牙刷,什么都跟人借过了。整个德州都被我跑遍了,不过一半的时间都在那傻X卡车下修车。不过我从来不担心失去什么。露玲嘛,正经还有点钱,不过都在他家老头子手头。他是搞农场机械的,当然,他的钱绝不会落在露玲手里。他还他妈的从骨子里恨我,所以现在混起来真是不容易……”

  “那,你打算出来混。怎么没被抓去充军啊?” 隆隆的雷声从东边远处传来,然后在冠形光电中渐渐远去。

  “我对他们一家来说没什么利用价值。椎骨断过,胳膊骨折过,就这儿。你知道要驯牛你不就得准备好缺胳膊少腿嘛。每次我受伤了她都不怎么管。就算你把伤口绑好,下次该死的又会裂开一点。你知道吗,事后他妈的疼得哟。我有条腿曾经折过,折了三处。我从一头公牛背上摔下来了,那是一头巨壮的公牛,把好多人都挑翻了。它只跳了三下就把我扔下去了,然后追着我跑,跑得肯定比我要快。真够幸运的。我的朋友拿牛角量油尺测他的油箱来着——我老婆就是这么写的。还有其它的一堆事,他妈的肋骨断过,肌肉拉伤,浑身伤残,韧带拉伤。是吧,跟我老爹那会儿不一样啰,有钱人可以去大学接受运动员培训。如今要想驯牛驯马什么的都得有钱。我要是废了露玲她爹一个子都不会给我,所以只有一条道可走。我对这个游戏太清楚不过了,所以我对此不抱半点幻想。至于其它原因嘛,我想趁我还走得动赶紧出来转转。”

  厄尼斯把杰克的手拽到嘴边,吸了一口他手里的香烟,然后再吐出来。“好像跟我过的鬼日子差不多。知道吗,我总是坐着,琢磨自己到底是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是说我们都有老婆孩子,对吧?我喜欢跟女人上床,呵,不过,老天,绝对没这么爽。我从来没想过跟别的男的干,不过一想起你就总想跟你干。杰克,你跟其他男的干过吗?”

  “他妈的绝对没有,”杰克说道。他骑的公牛不少,跟男的到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断臂山给我们的好时光绝对没有走到尽头,我们得搞清楚接下来我们他妈的该干什么。”

  “那年夏天,”厄尼斯说道,“我们拿了工钱分手后,我肚子疼得要命,然后停在路边使劲想吐,还以为在杜波伊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呢。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才搞清楚原因,我当时真不应该让你就这么走了。但是那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老兄,”杰克道,“这他妈叫什么事啊。到底我们该干吗?”

  “我们可能什么也干不了,”厄尼斯说道。“我不是说吗,杰克,这几年我有了我的生活,我爱我的女儿。爱尔玛嘛,这又不是她的错。你在德州你的地盘上有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的老婆。要是我们在那里”——他朝他住的公寓方向甩了下头——“干的事被人逮着了,你我就不可能正大光明聚到一起。一旦被人发现,我们就死定了。到时候可没人管得了,想想我就吓得尿裤子。”

  “老兄,告诉你吧,可能那年夏天已经有人看见了。第二年六月我又回去了,还想回到断臂山——可是未遂我愿,结果匆匆去了德州——当时乔#8226;安奎尔在办公室里,他跟我说:‘你们在那里可算找到乐子来打发时间了,是吧。’我白了他一眼,不过等我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后视镜上挂了副屁股蛋那么大的望远镜。”他不想告诉他那个工头背靠在那把吱嘎作响的木头老板椅对他说:特韦斯特,根本就不该给你们两个家伙开工钱,你们在乱搞时,只有狗在看着羊群,而且拒绝再雇用他。杰克接着说道:“哦,你那一拳实在让我吃惊,我从没想过你居然会下手那么狠。”

  “我有一个哥哥K.E.,他比我大三岁,每天都无缘无故地欺负我。看我像保龄球一样被他在家里推来攘去,连我爸都烦了。大概我六岁时,有一天他叫住我,对我说,厄尼斯,你现在有个问题,你必须得把它解决掉,否则等你九十岁,K.E.都九十三岁时,它还会是你的问题。好吧,我跟他说,可是他比我要大。老爸说,你得趁他不注意时下手。什么都别说,让他也尝尝痛的滋味,动作要快,整他几次他就老实了,没什么比疼痛更能让人学会乖乖听话的。于是我照办了。我趁他上厕所时揍他,在楼梯上突然袭击他,晚上等他睡着时悄悄走到他床前,把他脸上糊得一塌糊涂。只用了两天,打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找过我麻烦了。我学到的教训就是,废话少说,一下子搞定。”这时隔壁的电话铃响了,一直响个不停,却又嘎然而止。

  “你再也打不倒我了,”杰克说道。“听着,我在想,知道吗,如果我们一起经营一个小农场,搞点奶牛、牛犊养殖什么的小本生意,还有你的马,那生活肯定有滋有味。我说过,我不想再驯牛了。凭我现在的技术已经不可能再把小弟弟给摔折了,但我现在这个状态,就算是上场也挣不到一分钱,就算想再接着残废也都不剩什么骨头了。厄尼斯,我已经算过了我们该怎么干,就你跟我,所以才有这个计划。露玲他家老头子吧,只要我从它眼前消失,他肯定不会少给我钱,他已经多多少少跟我提过了。”

  “唷唷唷,事情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拥有的一切不允许我抽身的,我已经身不由己了,我摆脱不了了。杰克,我不想跟你偶尔看到的那些家伙一样,我也不想找死。我老家那边曾经有两个老东西——厄尔和里奇——在一起经营农场,每次看见他们时老爸总是默不作声。尽管两人都是铮铮硬汉,可别人都在看他们的笑话。我九岁那年,有人发现厄尔死在灌溉渠里了。他们用修轮胎的铁棍打他、戳他、拽着他的小弟弟到处乱转,最后把那玩意都给拽掉了,血乎乎的一片。铁棍打得他就像身上沾满了烂西红柿一样,鼻子也在沙石上刮掉了。”

  “你看见了?”

  “老爸让我看的,他带我去看了,我还有K.E.。老爸大笑了一番。见鬼,其实我知道那是他干的。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就在门口听着,我敢说他肯定会回去拿那根铁棍的。两个男的一起生活?想都别想。我看我俩顶多只能隔三岔五的离开这个鬼地方,找个没人的角落……”

  “什么叫做隔三岔五?”杰克问道。“每他妈四年一次?”

  “不是,”杰克说道,忍住没有责问这到底是谁的错。“我他妈真不愿去想明天一大早你就要开车走了,而我则要回去工作,但是你要是改变不了,你就得学会忍受。”他接着说道:“靠,我总是看着街上的人想,有人跟我一样吗?他们他妈的都怎么办的?”

  “在怀俄明州我没有见过,就算有,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办的,可能都跑丹佛去了,”杰克一边说,一边坐起来,转过身去。“我他妈想都没想过,狗娘养的,厄尼斯,请几天假吧,就现在,我们离开这里。把你的东西扔我车厢里,我们去山上呆几天。给艾尔玛打个电话跟她说你要出门。求你了,厄尼斯,你刚泼我冷水,好歹也给我点想头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隔壁再次响起了沉闷的电话铃声,就好像准备应答一样,厄尼斯拿起床头柜上的话筒,然后拨通了他自家的电话。

  厄尼斯和艾尔玛之间某种东西已经开始慢慢腐烂,问题不大,却像水波一般在逐渐扩散。艾尔玛在一家杂货店上班,她发现觉得自己非上班不可,否则就没有厄尼斯挣得多。因为害怕再次怀孕,艾尔玛让厄尼斯戴上安全套。而他拒绝了她的要求,还说要是她不想再给他生孩子的话,他就不再理她了。她则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只要你养的起,我就给你生。”其实她的言下之意是,你干的那种事只怕生不出小孩来。

  她的怨恨在与年俱增:她瞥见了那个激情拥抱;厄尼斯和杰克每年都要外出一次或两次钓鱼,却从不跟她和女儿们去度假;他不愿出门找点什么乐子,总爱找那种收入微薄、工作时间却很长的农场工作;经常扶着墙根爬上床,一沾枕头就着;在城里或者在电力公司都找不到份像样点的稳定工作,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有如在缓慢地滑向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深渊。小艾尔玛九岁,弗朗茜恩七岁那年,她对自己说道:我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于是她跟厄尼斯离了婚,嫁给了利弗顿的那个杂货店老板。

  厄尼斯又回到了农场,到处打点零工,虽没什么起色,但很高兴能又回来接着跟牛羊打交道。要是没办法,他就干脆辞工,立刻赶往山里去见杰克。他并不觉得怎么难过,只有一点点被欺骗的感觉,而且还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所以他会跟艾尔玛,她的杂货店老板老公以及孩子们一起过感恩节,坐在姑娘们中间,和他们聊聊马,讲讲笑话,尽量显得不像个失意老爹。大家都吃完馅饼后,艾尔玛把厄尼斯叫到厨房,一边擦碗,一边说自己很担心他,希望他能重建家庭。他发现她已经怀孕了,估计四个月,或者五个月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靠在灶台上,说道,觉得这东西在厨房里显得太大了。

  “你还跟杰克一起去钓鱼吗?”

  “偶尔吧。”他觉得她都快把碟子上的图案给擦掉了。

  “你知道吗,”她说道,从她的语气他预感到苗头不对。“我以前老想你怎么连半条鳟鱼都从没带回来过,而你却总是说你们抓了好多。所以有一次,在你又要出趟所谓的远门前,我打开了你的鱼筐,发现都买了五年了,价格标签居然还在上面。我又拿绳子绑了张纸条,在上面写道:嗨,厄尼斯,带些鱼回来,爱你的艾尔玛。然后你回来了,跟我说你们抓了好多的鱼,全都吃光了。记得吗?我找了个机会打开你的篮子,我留的条居然还在,而那根绳子这辈子就没沾过水。”就好像是“水”字把他房里的表兄叫出来似的,她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盘子。

  “那又怎么样?”

  “别骗人了,甭想蒙我。厄尼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杰克#8226;特维斯特?整个杰克下流胚,你和他……”

  她说得实在过头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疼得她泪珠直往外涌,手里的盘子也摔到了地上。

  “住嘴,”他喊道。“少管闲事,你懂什么你。”

  “我要叫比尔了!”

  “你他妈叫啊,叫啊,靠,喊啊。我揍他个狗吃屎,还有你。”他又使劲拧了一下,拧得她手腕上像戴了个烧红的手镯,然后他退了几步,使劲扣上帽子,砰的摔门而去。他去了蓝黑鹰酒吧,喝得烂醉,跟人大干了一架,然后离开了。之后好久,他都没去看他的女儿,心想等她们都能明白了,都离开艾尔玛时,她们会理解他的。

  青春不在,红颜易老。杰克的肩膀和臀部都已经长出了赘肉,而厄尼斯则仍旧瘦得跟晒衣杆似的,上哪儿都还是穿他那双破靴子,夏天一身仔裤和衬衣,冬天天冷时最多加件帆布外衣。肉都长在了他的眼皮上,结果松弛得已经开始往下耷拉,修补过的破鼻子弯得像个钩子。

  年复一年,他们一起穿行在青山绿水之间,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策马纵横的身影。从大角山到药弓山,从加拉廷斯的南端到阿布萨拉卡斯,从格兰尼茨山、猫头鹰溪到桥特顿山脉,还有弗利兹奥茨、夏里斯、费里斯、响尾蛇山、盐河山脉,一直到风之河,然后又是马德雷山、温特雷山、沃什基山、拉腊米山——但他们再也不曾回过断臂山。

  德州那边,杰克的岳父去世了,露玲接管了农机设备的生意,开始展现出她在管理和对付棘手问题方面的才能。杰克发现自己不明不白地就多了个经理的头衔,不停地穿梭在各大畜牧和农业机械展会之间。他现在手头上有了点钱,不过又在进货的路上乱花掉了。他说话总带点德州口音,比如说“奶牛”会说成“耐牛”,“老婆”则变成了“劳婆”。他把大门牙给锉平了,戴上了牙套,还说其实一点都不疼。为了工作,他还蓄上了厚厚的唇髭。

  1983年的5月,天还很冷,他们在几个冰雪消融未尽的无名高山湖泊旁呆了几日,然后进入到黑尔斯图河谷。

  沿路上行,天公虽作美,但山路泥泞湿滑,于是他们离开正道,挥刀另辟蹊径,一路踏着干松枝、滚烫的砂石、苦涩的杜松,骑马蜿蜒穿过脆弱的小树林。杰克依旧戴着那顶插着鹰羽的旧帽子,炎炎的正午时分,他抬起头尽情地嗅着空气中黑松树脂散发出的芳香。厄尼斯则警惕地向西眺望,寻找在这种天里很可能形成的热积云的迹象,然而天空依然是一碧万顷,杰克说道,醉得他都几乎要淹溺在这深邃的蔚蓝色中。

  下午三点左右,他们穿过一个狭窄的隘口,来到东南面的一个山坡上,然后又下到了山坡下的小道上,在着春日骄阳的眷顾下,这里早已冰雪消融。山间溪水潺潺,淹没了远处火车的汽笛声。二十分钟后,他们惊扰了一头正在他们上方的河岸上翻着圆木觅食的黑熊。杰克的马受了惊,腾空站立起来,但被杰克喝住了;厄尼斯的马被吓得原地打转,使劲地喷着响鼻,但还算镇静。杰克伸手去掏30-06枪,但是已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因为受到惊吓的黑熊迅速逃进了树林,笨重的身躯看起来都要散架了。

  茶褐色的河水卷着融雪急流而下,每每遇上大石块、水潭、回流便激起串串浪花。赭色的柳枝在风中微微摆动,授过粉的黄色柳絮漫天飞舞。两匹马在河边停下饮水,杰克也跳下马背,掬起一捧冰水来喝,指隙间漏下了串串晶莹的水滴,湿漉漉的嘴角和下巴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小心会得海狸热的,”厄尼斯警告道。他往河的上游看去,接着说道:“这地方太棒了。”那里是一块平地,还有旧狩猎营地留下的两三圈篝火的痕迹,后面的斜坡上长满了杂草,四周环绕着一排黑松。这里柴火充足,所以两人二话没说便扎了营,把马匹用树桩拴在草地里。杰克拧开一瓶威士忌的瓶盖,喝了一大口,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道:“这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两样东西之一。”他盖上瓶盖,把它扔给了厄尼斯。

  第三天早上,终于不出厄尼斯所料,灰色的云团像赛车一样夹着寒风和雪花从西边急驰而来,天空顿时暗了下来。一小时后,风停云淡,化作轻柔的春雪,层层堆叠,润泽大地。夜幕降临时,空气越加寒冷,一大块烤肉在杰克和厄尼斯之间不断来回传递,篝火一直燃烧到深夜。杰克毫无倦意,不停骂着这冷天,一会儿用棍子捅捅火苗,一会儿又摆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直到最后耗尽了电池。

  厄尼斯说他最近和在西格诺狼耳酒吧的一名兼职女招待搞上了,自己则在那里替斯多特梅尔看管牛群。不过他说他们的关系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忍受不了她的某些地方。杰克则说他和切尔德里斯路旁的一个农场主的老婆有一腿,一连几个月,他都东躲西藏的,知道露玲和那个带了绿帽的老公饶不了他。厄尼斯笑了一下,骂他活该。杰克说他过得挺好的,就是有时太想厄尼斯了,以至于会拿孩子撒气。

  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马儿发出几声嘶鸣。厄尼斯伸出胳膊把杰克楼到身旁,说他大约一个月才见一次女儿。小艾尔玛已经17岁了,性格腼腆,出落得如芙蓉般婷婷玉立;弗朗茜恩则活泼好动。杰克用他冰冷的手拍了拍厄尼斯的腿,说他很担心自己那毫无疑问存在阅读障碍的儿子,因为都15岁了,他却啥事都不会,什么都不会念。虽然该死的露玲死活不肯承认,假装屁事没有,还他妈的拒绝求医,但他心里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不知道究竟他妈的该怎么办,因为钱是露玲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

  “我以前只想要个儿子,”厄尼斯说着,一边解开了扣子,“可是全是闺女。”

  “我都不想要,”杰克说道。“但是,靠,没什么顺我意的,我想要的都他妈得不到。”他懒得起身,捡起身边的一块朽木扔进火里,火星连同他们的真话谎言一起四下飞溅,一些落在了他们的手上和脸上。跟以前一样,他们又一起滚倒在了地上。有一件事这么多年是一成未变的:他们屈指可数的交媾带来的无限欢愉的快感正在一点一点被时光飞逝的担忧所吞噬,时间对他们来说总是不够,远远不够。

  一两天后,在山路的起点的停车处,马被赶上了拖车,厄尼斯已经准备启程回西格诺了,而杰克则要北上回莱特宁平原去看他老爹。厄尼斯靠在杰克的车窗上,告诉他这一周他耽搁了不少事,而且很可能十一月前他都走不开,他必须得等到牲畜都运走了,冬牧期开始了才能再出来。

  “十一月!那八月份该怎么办?记得吗,我们说过八月要出来,呆上七八天的。见鬼,厄尼斯,之前你怎么不跟我说?整整一星期你他妈干吗去了?为什么我们总是挑那种都冻得死人的鬼天出来?这样不行,我们可以去南边,改天我们去墨西哥。”

  “去墨西哥?杰克,你还不了解我,你见我去过哪儿?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晕头转向的。整个八月我都得打包,所以八月我不可能出来。别泄气,杰克,十一月我们可以去打猎嘛,打头大麋鹿。看看我还能不能弄到罗尔先生的小木屋。我们那年在那里玩的挺开心的。”

  “知道吗,老兄,我操他妈实在受不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前一叫就到,现在呢?比见教皇还难。”

  “杰克,我得上班。以前我经常是辞了工作出来,而你找了个有钱的老婆,工作又好,你已经不记得以前当穷光蛋的滋味了。你知道养孩子是什么样的吗?我这些年把钱都花在这上面了,而且以后会更多。我告诉你,我不能丢掉这个饭碗,我也不能请假。这次能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有些小母牛正在产仔,你不能抛下他们不管,不可能。斯多特梅尔很难对付,我这次出来他已经跟我吵了半天了。这不能怪他,我一离开来,他可能连一晚上都没有睡安稳过。八月正是交易的忙季,你说该怎么办?”

  “我曾经知道怎么办。”杰克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悲怨。

  厄尼斯什么也没说,慢慢直起身来,挠挠前额;拖车里一匹马跺了一下脚。厄尼斯朝他的卡车走去,把手放在拖车上,说了句什么,不过他的话只有马儿才能听得见。然后他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缓缓地走了回来

  “你去过墨西哥是吧,杰克?”他听说过墨西哥那种地方,现在他正在越过边界,一步步走进射击区。

  “去过又怎么样,我是去过,操,有问题吗?”这个他守了多年的秘密终于被发掘出来了,虽然已过去很久了,但却让他始料未及。

  “你给我听好了,杰克,我只说一遍,我可不是在说着玩。你背着我干过的事,”厄尼斯说道,“所有背着我干过的事要是让我知道了,小心我宰了你。”

  “那你也给我听好了,”杰克说道,“我也只说一遍。知道吗,本来我们可在一起过上好日子的,那种他妈的真正的好日子,但是你不干,厄尼斯,所以现在我们只剩下了一座断臂山,没有它就什么都不是。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小子,他妈的全部。要是你其它的不知道,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你先数数这二十年里我们一共聚了究竟有多少次,想想你他妈是怎么把我牢牢拴住的,然后再来问我墨西哥的事,再跟我说你要宰了我,因为你也有需要,但去从来没有什么机会去满足。你根本不明白问题有多糟。我不像你,让我一年一次或两次跑这么高的地方靠偷几次情来获取满足,我办不到。我受不了你了,厄尼斯,你这个王八蛋。真希望自己知道怎么才能忘记你。”

  多年来一直不曾说出口的和此刻难以名状的感受——名分、公开、羞愧、内疚、恐惧—像冬日里的一团团巨大的温泉蒸汽般喷涌而出。厄尼斯此刻好像被枪击中了心脏似的站在哪里,脸色苍白,满面皱纹,表情扭曲,双眼紧闭,双拳紧握,然后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

  “上帝啊,”杰克喊道,“厄尼斯?”但还没等他冲出来看看他到底是心脏病犯了还是给气昏了,厄尼斯已经站了起来,像根挂衣架似的直起身子去开车门,然后又弯下身子,重新跪倒在地。他们兜了一圈却又回到了起点,因为他们所说的其实已没什么新鲜的了。无始,无终,也无济于事。

   杰克所怀念和渴望的——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怀念和渴望——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在断臂山上厄尼斯从身后给他的那个拥抱,那是一个无声的拥抱,却满足了彼此之间超越性爱的渴望。

  他们就这样久久地站着,面前燃烧的篝火飞溅起片片淡红色火光,把他们浑然一体的身影映在了岩石上。时间就这样在厄尼斯口袋里手表的嘀嗒声中一秒秒消失,在篝火里渐渐化作灰烬的树枝里一分分流逝。星星穿透篝火上方的热浪,闪烁摇曳。厄尼斯气息匀缓,在火光中低声吟唱,轻轻摇晃;杰克靠在厄尼斯怀里,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吟唱时像细微电流穿过般的颤动。他就这样站立着,进入了梦乡,似梦非梦、慵懒恍惚地睡着,直到厄尼斯对他说道:“该说拜拜了,牛仔,我得走了。嗨,你站着睡觉的姿势真像匹马。”小时候他母亲还在世时曾经也这么说,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晃了一下杰克,推了他一把,然后消失在夜色里。杰克听见了他上马时马刺抖动的声音,还有一声“明天见”,然后只听见马儿打着响鼻,踏着山石渐渐远去。

  那个昏昏欲睡的拥抱后来在他的记忆里凝固成各自艰辛生活中一个充满自然、喜悦幸福的时刻。没有什么东西能玷污它,就算是他知道厄尼斯决不会面对面地拥抱他,因为他不想看见也不想感觉到自己搂着的是杰克,这也无损于它。而且,他心想,他们之间可能从来就没有比那走得更远。算了吧,一切都算了吧。

  厄尼斯一直不知道杰克出了意外,直到几个月后,他寄给杰克告诉他十一月的出行计划仍然很悬的明信片被盖上了“收信人已故”的邮戳退了回来。然后他拨打了杰克在切尔德里斯的电话号码。以前他也曾经往那里打过一次电话,不过那还是他和爱尔玛离婚时的事了,当时杰克还误解了他打电话的缘由,匆匆驱车北上一千二百英里,结果却一无所获。这次肯定不会有事的,杰克会接电话的,他必须得接电话。然而接电话的并不是杰克,而是露玲。她问道是谁?请问是谁?当他又报了一遍自己姓名时,她很镇静地说到是的,杰克当时正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给卡车的一个漏胎打气,结果车胎爆炸了,不知怎么轮胎的卷边坏了,爆炸力把轮圈砸到了他的脸上,撞碎了他的鼻子和下颌,他被撞倒在地,不省人事。等有被人发现时,他已经死在血泊中了。

  不可能,他想,他们肯定是拿轮胎棍把他打死的。

  “杰克以前提起过你,”她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他钓鱼或者打猎的伙伴。本来想通知你的,”她说道,“但我拿不准你的名字和地址。杰克把他大部分朋友的地址都记在脑子里。这太可怕了,他才三十九岁。”

  像北部平原般巨大的伤痛正在向他席卷而来。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轮胎棍还是真的意外。他好像看见了杰克趴在那里,喉咙里卡着鲜血,但是没有人去把他翻过来。呼啸的风声里传来钢铁砸碎骨头的声音,还有轮圈落下时沉重的咔嚓声。

  “他埋在你家那边了吗?”他真想破口大骂,她居然让这样让杰克死在了一条脏兮兮的马路上。

  电话那头轻轻传来她那德州口音,“我们立了个碑。他以前总说希望死后被火化,把骨灰撒在断臂山上。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按他的心愿,我们把他火化了,就像我跟你说的,一半的骨灰葬在了这里,余下的一半我给他父母了。我想断臂山可能离他生长的地方不远。但是你也知道杰克,这很可能只是他想象中的地方,一个蓝色知更鸟声声吟唱,威士忌有如泉涌的地方。”

  “我们有一年夏天曾经在断臂山上放过羊,”厄尼斯已近乎哽咽。

  “嗯,他说那是他的地盘。我想他说的是在那里一醉方休,在那里喝威士忌。他经常喝酒。”

  “他父母还住在莱特宁平原吗?”

  “是的,他们会一辈子都住在那里。我从没见过他们,他们也没来参加葬礼。你跟他们联系吧,我想要能了了他的心愿的话,他们会非常感激的。”

  毫无疑问,她彬彬有礼,但那细细的声音却冷若冰霜。

  通往的莱特宁平原的道路穿过一片荒无人烟的乡村,每八到十英里行经一些散布在平原上的废弃农场,萧索的房屋周围长满了杂草,关牲畜的栅栏也早已倒塌。一个信箱上写着约翰#8226;C#8226;特维斯特。这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农场,到处都长满了大戟。牲畜离得太远了,他看不清都长得如何,只觉得黑秃秃的一片。那是一幢褐色的小房子,用灰泥刷过,房前是一条门廊,一共四间屋,楼上楼下各两间。

   厄尼斯和杰克的父亲坐在餐桌前。杰克的母亲身形矮胖,行动缓慢,极为小心,就好像大病初愈一样。他对厄尼斯问道:“来杯咖啡吧,怎么样?再来块樱桃蛋糕?”

  “谢谢你,夫人。给我来杯咖啡吧,但我现在吃不下蛋糕。”

  老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手交叉放在桌布上,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怒视着厄尼斯。厄尼斯看得出他决非善类,像一头四处滋事的公牛。从他们身上他看不出多少杰克的影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杰克的事我感到很难过。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悲痛。我们认识很久了。我来是想告诉您,如果您希望我把他的骨灰带到断臂山的话,我会非常乐意代劳。他妻子说他希望如此。”

  然而接下来是一阵沉寂。厄尼斯清了清嗓子,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老头说道:“听着,我知道断臂山在哪里。他很清楚自己太他妈特殊,不配埋在祖坟里。”

  杰克的母亲并不理睬他,对厄尼斯说道:“他以前每年到要回家来看望我们,甚至结婚后搬到德州后也会回来帮他爸爸打理一周的农场,修修门,剪剪草什么的。我还保留着他的房间,一切都跟像他小时候的样子一样。我想他很高兴这一点。要是你愿意,你可以上他的房间去看看。”

  老头生气地说道:“我根本指望不了谁。杰克总提‘厄尼斯#8226;德尔#8226;玛’,总说‘哪天我要把他带到这里来,我们要把这该死的农场弄得像模像样的。’他尽是一些半生不熟的想法,说你们两人要搬到这里来,修个小木房,帮我经营农场,逐步扩大。然后今年春天他又说另一个人要跟他来这里住,建块地,帮我打理农场。说是他在德州的什么农场邻居。他打算跟他老婆离婚,搬回来住。他就这么说的,但是跟他其它的想法一样,没一个实现的。”

  现在他很确定那肯定是轮胎棍干的。他站起身来,说他非常愿意去看看杰克的房间,并且想起杰克讲过的一个关于他老爹的故事。杰克的小弟弟是被剪过的,而他老爹的不是。他是在一个特别事件时发现这一生理上的差别的,这让当儿子的困惑了很久。那时他大约三四岁吧,他说,经常都是憋得不行才去上厕所,然后手忙脚乱的弄按钮、马桶座,还有控制嘘嘘的高度,经常撒得满地都是。他家老爷子很是生气,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上帝,他把我的屎都打出来了,把我踹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拿他的皮带抽我。我觉得他要宰了我。然后他说‘你想知道尿得满地都是是什么样吗?我让你看看。’于是他掏出那玩意,尿了我一身,弄得全身都湿了,然后他扔给我一条毛巾,让我把地板擦干净。他把我的衣服脱下来放到澡盆里洗,还有毛巾,我则一直哭个不停。但是在他喷我一身时,我发现他有些东西是我没有的。我想就跟你们割只耳朵或者烙个印一样,只是他们给我切的地方不一样而已。打那以后我没法和他在正常相处。”

  一个陡峭的楼梯通向楼上,走上去发出很有规律的吱吱声。杰克的卧室就在楼梯的尽头,又小又热。午后的阳光从朝西的窗户直射进来,照在杰克那张靠墙的小床上。屋里有一张墨迹斑斑的桌子,一把木椅,床上的手工木架上还摆着一把BB猎枪。从窗户往下看是一条通向南边的碎石马路,他突然想起,这是杰克小时候知道的唯一一条马路。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杂志上的照片,上面是一个黑发电影明星,但已经褪色发黄。他听见杰克的母亲在楼下打开水龙头,灌满水壶,再提回到炉子上。她问了杰克的老爹一个问题,但厄尼斯什么都没听见。

  卧室的衣橱实际上是个浅浅的凹槽,上面架了根木棍,一条褪色的印花棉布帘子把它跟卧室分隔开来。衣橱里有两条熨烫过的牛仔裤,整齐的叠好挂在绳子上;地上摆放着一双似曾相识的破靴子。衣橱北边的墙体小小地凸出了一块,给里面留下了一个稍微隐蔽的空间,而里面的钉子上直挺挺地悬挂着一间衬衣。他从钉子上取下衬衣,发现那是杰克在断臂上曾经穿过的一件旧衣服,袖子上的血渍却是他留下的。在断臂山上的最后一天下午,两人像杂技演员似的扭打在一起,打闹中杰克不小心用膝盖狠狠地顶了厄尼斯的鼻子,顿时鲜血直流,溅的到处都是,沾满了他们全身。杰克试图用他的袖子给厄尼斯止血,但却是白费力气,因为厄尼斯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把这位可怜的救助天使一拳打翻在地,差点没把天使的翅膀给打折了。

  衬衣好像有点沉,这时他才发现里面还套着一件衬衣,袖子被仔细地塞到杰克的袖子里。这是他自己的格子花呢衬衣,他还以为早就不知道扔在哪堆该死的衣物里不见了呢。这正是他那件脏不拉叽的衬衣,口袋是裂的,扣子也不见了,却不想被杰克偷来珍藏于此,放在杰克自己的衬衣里面。两件衣服就像两层皮肤一样,一层粘着一层,合二为一。他把脸紧紧地贴在衣服上,用嘴和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和断臂山上鼠尾草的气息,能嗅出杰克身上咸甜参半的特殊汗臭,然而,所有的气味都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回忆,还有断臂山那想象中的力量,但却已是物似人非,唯剩如今他手中之物。

  最终那头倔强的公牛还是拒绝让厄尼斯把杰克的骨灰带走。“告诉你,我们家有块祖坟,他得埋在那里。”杰克的母亲拿了一把带齿的尖刀站在桌前给苹果去核。“你下次再来吧,”她说道。

  沿着一条搓衣板似的马路,厄尼斯颠簸着经过一片乡村墓地。那是在一小块隆起的林间空地,四周松松散散地用圈羊的铁丝围了起来,几个墓前还放着些塑料花。他不想知道杰克是不是被埋在了那里,埋在了曾经让他伤心过的平原上。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六,厄尼斯把斯多特梅尔所有的脏鞍褥都扔到他皮卡的车厢里,拉到快克洗车场用高压水龙头好好冲了一把。等都洗干净放进了他卡车后,他走进希金斯的精品店,忙着挑起了明信片。

  “厄尼斯,你在找什么呢?一动不动地站那儿翻那些明信片,”林达#8226;希金斯问道,随手将一个用过的棕色的咖啡过滤纸扔进了垃圾桶。

  “找断臂山的风景。”

  “弗莱蒙特郡那边的?”

  “不,北边的。”

  “我没有进北边的那种。我给你记下来,一有货我可以给你弄上一百张。反正我还要再订些卡片。”

  “一张就够了,”厄尼斯说道。

  等货来了——三十美分——厄尼斯把它钉在他的拖车里,四角分别用黄铜大头针钉住。在明信片下面他又订了颗铁钉,用铁丝衣架把两件衬衣挂了起来。他退后几步,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刺痛了双眼。

  “杰克,我发誓……”他说道,虽然杰克从未要求过他发什么誓,而且他自己也不是喜欢发誓那种人。

  大约从那时候起,杰克就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还跟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一头卷毛,一笑就露出两颗大门牙,聊他怎么摆脱父母的控制,走向了独立,但是他也会梦到圆木上露着勺把的豆子罐头,形状很卡通,颜色也很怪异,勺把还能被当成一根轮胎棍使,这都使他的梦显得既滑稽又色情。有时他会在悲痛中醒来,有时却是因为高兴和释然,有时泪水会湿透一枕,有时浸湿的却是床单。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无法相信这一切,然而逝者逝也,任何的懊悔弥补都是枉然。如果你无法改变它,那就接受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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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媒体《政治报》11月6日根据其获得的一份内部文件报道称,美国国务院多名官员对美国政府处理巴以冲突的方式非常不满。报道称,这表明美国政府内部在巴以冲突的立场上存在分歧。 报道称,美国国务院中低层外交官对拜登政府处理本轮巴以冲突的…

    202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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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vivo手机屏幕时间显示怎么设置(手机屏幕时间显示怎么设置)

    手机时间显示屏幕怎么设置 设置时间,可以进入设置–系统管理/更多设置–日期与时间,可打开自动设置,联网后会自动对时。也可以关闭自动设置,设置时间,手动输入时间和日期。 打开手机的设置菜单。不同手机的设置菜单…

    2023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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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企业微信电脑图标怎么保持在线?

    一、企业微信电脑在线怎么设置 当登录企业微信电脑PC端时,同事老板可以在企业微信的通讯录里,能看到咱们企业微信名字后有一个蓝色电脑标,这蓝色标表示这个人在操作电脑版本的企业微信,这蓝标可以被企业微信内部同事和老板看到,但是如果不是…

    2022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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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镍镁合金用途(镍用途)

    本文主要讲的是镍用途,以及和镍镁合金用途相关的知识,如果觉得本文对您有所帮助,不要忘了将本文分享给朋友。 高冰镍用途 1、高冰镍是镍精矿经电、转炉初级冶炼而成的镍、铜、钴、铁等金属的硫化物共熔体。 2、用途: 用于生产电解镍、氧化…

    2023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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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男子吃生腌海鲜后感染创伤弧菌:做4次手术失去1条腿

    9月15日消息,喜欢吃生食的朋友,尤其是生腌海鲜的朋友注意了,谨防细菌感染。 据报道,近日在福建泉州,32岁的小伟(化名)吃了一顿生腌海鲜,第二天高烧39.5℃,精神萎靡,还出现脓毒性休克,右大腿肿胀明显,腿部皮肤已经发乌,在医院…

    2023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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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微商最火的男性产品 男性刚需暴利产品

    微商时代,很多在读的大学生都会兼职做些微商来挣一点生活费、吸取经商的经验 那么学生做什么比较适合呢??? 1.运动鞋作为生活用品(主打是男性产品)拥有不小的市场,而且学生群体也是作为运动鞋的主要销量 2.护肤品:可以考虑这块,现在…

    2022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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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0岁开什么店比较稳定(适合40岁女人的小生意)

    一个人对于生意项目的选择,一定是先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目前市场上的小生意有很多,就看哪一种适合自己?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回答这个粉丝的问题,40多岁的人找不到工作,有一万元的本钱,能做哪些小生意?我在这里推荐一些,仅供考察匹配。 …

    2022年10月7日 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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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淘宝为什么会突然关闭订单(淘宝如何取消订单)

    双十一在淘宝付定金之后不想要可以申请退款吗?用户在双十一剁手行为已经开始,对于这波付定金的行动,很多人都想要知道如果不想要已经付了定金的东西能不能退款,这个问题游综宅小编接下来就来和大家分析分析。 淘宝付了定金不想要了可以退款吗 …

    2022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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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物流停运时间表(2024全国物流停运表图片)

    随着网购的兴起和火爆,快递已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一些节假日也是可能停运的,2024年春节马上就要到了,不少人都在问2024物流什么时候停运?下面小编为大家带来2024物流停运时间表介绍,感兴趣的小伙伴一起来看一下吧…

    2023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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