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到海南时，年近六旬的苏敏学习海上冲浪
苏敏在旅途中买了房车
苏敏和她的自驾轿车，车顶有帐篷
极目新闻记者与回到女儿家的苏敏对话
苏敏（左）在旅途中不断结识新朋友 图片来自记者拍摄、苏敏微博或当事人供图
□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 肖名远 彭柳刘
一人一车，诗与远方。
2020年，因不甘忍受挑剔的丈夫和庸碌的生活，56岁的苏敏下决心为自己活一次。她独自驾车驶离所在城市，也驶离了曾固有的人生轨道。
两年间，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行程8万多公里；出发时的小车变成归来时的房车，自创短视频平台粉丝从个位数涨至近200万。“自驾阿姨”，成为苏敏的一个标签。
中秋前夕，苏敏回到家乡郑州。她不再固执地寻求对“家”的改变，两年旅行，让她有了更超脱的心境。
“前半生在柴米油盐中度过，余生我要选择星辰大海。”苏敏说，她会在家乡休憩之后再次出发，旅行奔向下一个远方。
你还知道回呢
郑州南二环和南三环之间一个居民小区外，秋日阳光慵懒地洒在小街上。老人推着婴儿车悠闲地踱步，卖羊肉烩面和胡辣汤的小店人来人往。
在路上饱览两年风景的苏敏，又看到了最熟悉的家乡烟火。
这是苏敏女儿的家，女儿、女婿带着5岁的双胞胎外孙住在主卧，苏敏独自在次卧用垫子打地铺，看起来就没有在这里长住的打算。
远行后回家，苏敏是临时起意。
8月上旬，她自驾到了青海西宁，女儿、女婿和外孙们从郑州赶来与她会合，一家五口开着房车在青海湖、格尔木、银川、德令哈等地游览。“孩子们体验了我的日常，我也有了与家人团聚的生活。”看着外孙们在草地上打滚，苏敏很开心。
一家人本来计划在西北玩十几天，但因疫情逗留了一个月，一晃就快到中秋佳节。苏敏接受了女儿的建议，开房车送孩子们回家，也顺便与八旬老母亲团聚一次。
自驾出游两年来，苏敏第一次回家，但并没有激动的感觉。“不知道咋的，进入河南境内后就突然有一种不想回去的感觉，又不好和孩子说。心里比较忐忑，就想拐弯继续往南行。”她说。
回到了家，苏敏买月饼去看望母亲，坐在床上拉家常。母亲担忧地看着她：“都六十的人了，还搁外面漂。”苏敏拍着自己的腰身：“你看我身体挺好的。”母亲摇摇头：“你光说好，我也知道你身体好，可这样子啥时候是个头啊，也不知道会不会碰到其他的事。”接下来母女一起抹起了眼泪，苏敏抱住老母亲安慰。
苏敏与丈夫只见了一面。在家做了一锅荆芥疙瘩汤正品尝的她，听到丈夫的开门声就停止了咀嚼，丈夫见到她劈头就问：“还知道回来呢？混不下去了是不是？”接下来两口子就开始争论，家里车门上的那道擦痕是谁弄的。
漂泊两年归来，苏敏的这个家看起来与两年前并没什么不一样。女儿的家，母亲的家，自己的家，似乎都不如停在小区外的那辆房车，更能给她自由和踏实的感觉。
苏敏的女婿也说，母亲出去游玩两年气色变好了，心态也年轻了，“但回到家，她其实并不自在”。
隧道里的生活
2020年9月24日，当苏敏开着一辆小轿车出发时，她并没想到自己一去就是两年。
在记录自己自驾旅程的视频里，苏敏从一开始就向网友坦言自己的心结：和丈夫多年来性格不合难以沟通，连花销都是AA制，在家形同陌路。
“我这人心直口快，说话有时不经过大脑。但我老公爱挑我的字眼，我说话要像演讲一样先在心里酝酿一遍，才能把它说出来。这样的生活能不压抑吗？”她这样抱怨着。
苏敏告诉极目新闻记者，大约二十年前，女儿考上高中时，她就想过离婚。母亲劝她还是为女儿想一想：“你们俩要是分了，将来女儿的婚礼上都少了一个人。”再后来，熬到女儿长大结婚，母亲又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离什么婚，不怕人笑话？”在两个外孙出生后，苏敏要帮忙照料，也暂时顾不上自己的事。
“妈妈怀我的时候没有收入，向爸爸伸手要钱很艰难，从此她就再不肯向爸爸要钱。我爸对我妈各种挑剔、各种指责。妈妈总是情绪低落，永远在唉声叹气。”苏敏的女儿说。但苏敏的丈夫，从未面向公众或网络平台露面发声。
在56岁之前，苏敏的人生与许多人一样忙碌。1964年出生于西藏昌都的她，十几岁时随家人迁到河南，上过高中，结婚后在工厂遭遇下岗，然后就是打工的生涯。
三十多岁时，苏敏是一名清洁工，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扫马路，看到五点钟起床的送报员，很是羡慕，就去报社应聘，并且成功了。“送报纸主要集中在每天早上那几个小时，有大把时间照顾家里和女儿，比较轻松和自由。”她说那时对工作束缚和“自由”开始感到模糊。
苏敏还摆摊卖过饺子，去弟弟在外地的家具厂帮忙，工作可以让她不用每时每刻面对不如意的婚姻。只是偶尔从中抽离思绪，她会觉得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生活好像走在隧道里。你想出去见光明，渴望结婚，渴望走出那个隧道。但是结婚一段时间后，感觉又走进了另一个隧道。”苏敏说。
选择星辰大海
这个“隧道”出现光明是在2019年。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在带外孙的苏敏无意中用手机点进一位博主分享的自驾游经历，仿佛打开了新的世界：原来人生还可以这样。
苏敏告诉女儿，自己也想自驾游，女儿以为她就在城市周边转转，没太当回事。但苏敏想好了，等一年后外孙上幼儿园了，自己就开始全国自驾游。
苏敏此前已经考取驾照，家里有一辆她参与付款但挂在女儿名下的小轿车，她每月有2300多元的退休金，自驾游最基础的条件不成问题。然后她开始研究路上需要的装备，没钱常住酒店，就买了一顶3000多元的车顶帐篷。此外，储物柜、冰箱、锅碗瓢盆以及和自拍相关的电子设备，也不断寄来家里——她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当一名旅游博主。丈夫、女儿、女婿这才相信，她是真的要周游全国了。
2020年9月23日是苏敏原计划的出发日子，后来发现那天是农历初七，因为讲究“七不出门八不回家”，又推迟到9月24日出门。“向生活请个假。”她这样形容自己当时的举动。
为节省费用，而且随时能停下风景，苏敏驾车一般都不走高速。第一天，她从郑州沿310国道西行一百多公里，在小浪底景区过夜。周边露营的基本上都是房车，苏敏的小轿车和车顶帐篷比较扎眼，她在车旁下面条也有些不自然。不过，车友们都很友好，大家晚上热情聊天，这也打消了苏敏的紧张。
再往西就到了西安，刚出远门的苏敏看一切都觉得新鲜，遇到轻轨也高兴地拍下来：“原来地铁还可以在地面上跑。”接下来往南到了成都，和那里一帮老同学聚会，苏敏的经历也让同学们佩服不已。在成都，她还去参观了一个房车展，虽然当时买不起，但看得也高兴，还拍下来跟网友分享。
为了拍好视频，苏敏潜心钻研无人机、运动相机、自拍杆、云台等设备，最后都玩得像年轻人一样溜。在短视频平台上，“50岁阿姨自驾游”的账号迅速火了起来：一个劳碌半生、收入微薄、衣着朴实、素面朝天的大妈，开着一辆平价小车，实现了许多人以为财务自由后才能触碰的梦想。这让许多网友感到不可思议。
“前半生在柴米油盐中度过，余生我要选择星辰大海。”苏敏在视频平台上写道。
我终于有家了
“星辰大海”的征途，有快乐和浪漫，也有艰苦和意外。为了找免费的停车场或房车营地过夜，有时需要花很久；洗澡是个难题，只好隔几天开一个便宜的酒店房间；有次半夜下雨，整个停车场内只有她一辆车，帐篷的梯子还有响动，吓得睡不好觉；还有一次，无人机在拍摄途中飞走失联，费好大力气才找回来……
油钱是自驾路上最大的开销，苏敏把每月总费用控制在3000元以内。有时钱快花完了，就把车停下来，等下个月退休金到账才重新上路。为了等钱，她曾在云南西双版纳一个停车场呆了18天，偶尔到附近逛逛。苏敏不觉得这是难以忍受的经历，她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有更多时间仔细品味一座城市的味道，“如果是有钱人，匆匆忙忙来看一下，感受不到这种美好”。至今，西双版纳仍是她到过的城市中最喜欢的一个。
苏敏说在路上很少觉得孤独，她有空就跟女儿、外孙视频连线。对于丈夫，出门两年来他们也通过两次电话，“有事才联系。”
除了家人，陪伴苏敏更多时间的是网友和驴友，她开直播与网友互动，路上也不断结识志同道合的同伴。有的网友刷到苏敏的行程后赶来与她会合，从粉丝变成现实中的朋友。陌生驴友们看到她一个人开车自驾都很惊讶，有人见到她就说：“我以前在网上刷到过有个女人，独自开车出来寻求自己的生活。”苏敏自豪地拍着胸脯：“那不就是我吗？”
和驴友们共游西藏时，苏敏独自偏离路线，回到她的出生地昌都去看了看。“小时候条件艰苦，没想到几十年后我能够开着车回到这里。”她感慨地说。她甚至还到过中缅边境，以及珠峰大本营。
陌生城市的新奇事物对苏敏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在海南三亚，她花好几天时间来学习冲浪。一开始她只能蹲在滑板上，还掉到过海水里，学了两天终于能够站起来。“一路上难倒我的东西不多。”她说，“重要的是尝试，不一定要学会。”
随着在网络上影响力的增大，苏敏也有了另一份收入，不完全依靠退休金来支撑她的旅游生涯了。今年3月，她还买了一辆房车，这是一年半之前出发时她不敢想象的。以前苏敏开着轿车参加房车自驾游队伍时，驴友们用房车把她的车夹在当中保护，这让她十分感动。如今，站在自己这辆空间宽敞、功能先进的房车前，她有些哽咽：“这个是真的属于我的家，我终于有家了。我会非常爱惜。”
准备再出发
河南、陕西、四川、云南、西藏、新疆、广西、广东、海南、湖南、湖北、青海、宁夏、内蒙古……两年间，苏敏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旅途中，她偶尔会受邀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参加活动，上台就自己的经历发表演讲，还出了一本书。“这两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她对记者说。
两年中，苏敏改变的不只是生活方式，更有此前不曾有过的观念。有人说在家省钱、出门花钱，她不同意：“在家住着百十万的房子，摊到每一天也是钱。出门是花了油钱，但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网上有人形容苏敏“抛夫弃女寻找自我”，她不认可这一说法，她是在为家庭付出了多年，如今无需牵挂才开始出游的——外孙们上幼儿园了，丈夫和她相互没有羁绊，老母亲的生活踏实。
“要在最好的时光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每个人最好的时光并不一样的。”苏敏说，“如果有牵挂，就不是最好的时光。对我来说，现在家里没有多少事情绊住我，所以这就是我最好的时光。”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般无牵无挂，因此苏敏建议网友：“还是要先顾家，然后才是寻找个人心灵的自由，毕竟家庭是为人的责任。”
旅游途中，苏敏常惊叹于世界的博大和自己的渺小，以这个广阔世界作为坐标，自己曾经的那些烦心事都可以抛诸脑后。但回家后，当丈夫推门而进，那些烦心事又迅速呈现在她面前，让她感到压抑。
不过，看世界归来的苏敏心境终究变得开阔。“每个家庭，只有做得好与不好的区别，没有对与错之分。”她说，“家里问题，一般都是一些小事引起的，能有多少大事呢？”
在旅途中，苏敏还做了一件很特别的事，她买1000枝玫瑰送给路上的陌生人，鼓励他们过好生活：“其实，不管是婚姻还是生活都是美好的，只是有些人暂时没过好。”
不管与丈夫的矛盾最终如何，都不影响苏敏对自己余生的规划。她说自己最近正在调养身体，治疗一下肩周炎，接下来要把驾照升级成能开拖挂房车的C6，未来将继续出发，看更多的风景。这一次，她没有具体计划要跑上几年或几万公里，“母亲老了，我随时都可能回来。”
苏敏的女婿也说，他和妻子支持母亲再出发，“预计国庆节后，她会往南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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