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酒歌

一官酒有浊名

　　官酒有浊名，市酒杂躁声。（1）

　　何如自家饮，举杯风月清。

　　薄肴亲置厨，羞向公款营。

　　珍醇儿女敬，不在赋税中。

　　开杯入空肠，两盏颊微红。（2）

　　三卮仰天地，推窗唤来风！（3）

　　续饮向醺醺，涩眼惜朦朦。

　　啸吟出狂意，诗笔画蛇龙。

　　不写骚赋体，不寄高唐情。（4）

　　不叹行路难，不作怨歌行。（5）

　　只书观沧海，洪波日月澄。

　　星汉何灿灿，山岛破涛穷。

　　心与青溟接，万象揽一胸（6）

　　酒本凡人胆，惹醉千古雄！（7）

　　荷锸断牛轭，脱靴坐銮廷（8）

　　从此不离杯，日日酌皇城。

　　注：（1）上句是说官场的酒不能喝，喝了要遭老百姓的唾骂，因为那是民脂民膏。下句是说，市井酒楼的酒，也不愿意去喝，因为那地方太嘈杂，不清静。

　　（2）此句说，开杯第一盏酒下肚，酒肠尚空，不足解瘾，还与没喝时一样。

　　（3）此二句说，喝到第三杯酒，酒力外泛，因身心俱热而推窗呼唤风来。人已是狂态初露。

　　（4）此二句上句说，屈原的《离骚》，愁味太浓，不想写。下句则说，宋玉的《高唐赋》是写荒唐情事的，也不想写。

　　（5）此二句说《行路难》《怨歌行》虽为乐府辞，却是忧苦之声，更不想写。

　　（6）以上六句是说，还是写魏武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此诗气魄雄豪，心澜壮阔，恢宏天地，正与我酒后的情思狂放相一致。“洪波日月澄”，“星汉何灿灿”“山岛破涛穷”都是由诗中原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以及“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翻出，是说写这些诗句时，作者内心的感受。日月洪波、灿烂星汉、葱笼山岛，仿佛都到眼前。

　　（7）惹醉，说凡人饮酒，一旦被那酒惹醉，自己也仿佛就是曹操那样的沧海英雄。如此说来，酒的原本，应该是凡人之胆；凡人亦爱饮酒，则是那酒后的英雄梦好。

　　（8）这两句是举出两个酒壮名人胆的例子，证明作者对酒胆的仰慕。前句是说刘伶，荷锸驾牛驰辕而行，边行边饮边饮边醉，并告随从：醉死便随处埋了。结果把那驾车的牛轭都跑断了。后句则说李太白，醉卧市井三诏方到，端坐銮廷醉草番书，呼令宠极一时的大太监高力士为他脱靴，真可以说是叱咤风云了，好不快哉！

　　酒歌之二?白发披头散

　　老退半囊钱，瓶甑亦可满，

　　五谷萃华精，太液留空湛。（1）

　　出壶江海静，入斟溢清浅。

　　馥香透人骨，爽洁逼云汉。

　　啜口省浑脑，穿胸意烂漫。

　　仪狄得醪糟，禹帝胡疏远？（2）

　　记照胡天月，琵琶催欲断！（3）

　　曾随汉家女，悲笳诉秋怨。（4）

　　也醉虞姬归，血舞双侣剑！（5）

　　苏子酹江流，淘尽周郎叹。（6）

　　终古和酒老，权作杯底看。（7）

　　一参热中肠，再参冷忧患。

　　倾杯出酒花，酒花浮何短！

　　皇天浩汤汤，兴衰瓢杓转。

　　庄严大世界，惜留民一盏。（8）

　　我今独为酌，白发披头散！

　　注：（1）萃华精，好酒由纯粮食作成，是萃取五谷的精华。

　　（2）据《说文》记载：“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孟子》则言：“禹闻善言则拜。”可见古之先王圣帝亦有伪善之处，而仪狄则为中国造酒的始祖。

　　（3）唐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液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诗 写边塞将士临战纵酒，悲壮决绝。

　　（4）汉时蔡文姬流落塞外，曾作《胡笳十八拍》，诉说去国离乡之苦。

　　（5）西楚霸王被困垓下，帐中饮酒，虞姬奉杯舞剑，为避免拖累霸王，舞罢刎颈自归血溅尘泥。此亦千古美人之壮节。

　　（6）苏轼名词《念奴娇?大江东去》赞叹周郎赤壁败曹之江山业绩，雄浑豪放，为宋词之冠。

　　（7）终古，从古至今。此句说从古至今的历史，英雄们的业绩，都和这酒一样地老了，我们不妨把它放在杯底，仔细地察看。

　　（8）以上四句是说，在如此庄严的大世界里，世代之兴衰更替犹如瓢杓转酒，也就在眨眼之间；但皇天有情，尚给平民百姓留下一杯可供浅酌轻叹之酒，弥足珍惜，不可不饮。

　　附记：酒歌与酒话

　　写完酒歌，为查找典实出处，遂阅吴祖光先生所编《解忧集》一书。此书二十余万字，全是文化人讲酒的故事。此书是张抗抗所赠，未曾细看。今番细读，见其中黄苗子先生《酒故》一文，引白居易一首《劝酒诗》：“劝君一杯君莫辞，劝君两杯君莫疑，劝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天地迢迢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趋走。身后金星挂北斗，不知生前一杯酒！”此诗如将“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改成“世上今日老昨日，人心醉时胜醒时”，则意旨更妙，直可与余之《酒歌》互为唱和了。

　　此书中尚有般若先生的一篇绝短妙文《酌酒》，亦不妨摘录如下：“酌酒宽君亦自宽，世情反复似波澜。明时原不用清仪，盛世何人重胆肝。风雅宜供王者颂，文章空令士心寒。辛勤应将滋兰蕙，何不随人种牡丹？收录《酌酒》一诗，为40年前之旧作，系一时抒怀遣兴之作。余少年时颇能饮酒，一斗不醉，一石亦不醉。后来，投笔从戎，军令禁酒极严，遂与杯中物由亲而疏。如今年事渐高，遂遵医嘱戒酒，点滴不敢沾唇，从此余与杜康之交，由疏而绝。柳宗元诗云： ‘欲采苹花不自由’，陈寅恪诗云：‘不采苹花得自由’，其实自由之为虚妄，自古亦然。饮酒无自由，作诗又岂有自由哉！”

　　同书又有廖辅叔先生的一篇《谈饮酒?调寄水龙吟》，与其它文章迥然不同。除词而外别无一字，却是以词为文。词曰：“步兵烂醉厨头，中情在拒婚司马。滔滔人世，或醉或醒，谁真谁假？不曰仙乎，麴车逢处，流涎如泻。识刑天猛志，醉人可恕，且采菊，东篱下。

　　不落孔门窠臼，看中庸好声评价。花开一半，酒当微醉，放而非野。鲁迅曾言，耍赖李白，有时不要。倘颓然终日，荆州书札，待如何写？”此词上半阙尤好，“滔滔人世，或醉或醒，谁真谁假？”真是酒中叹世之名句也！词中“步兵”一句，当是说晋时阮藉。“司马昭初欲为子炎求婚于籍，籍沉醉六十日，不得言止。”先生借酒醉罢了一段儿女姻缘。后来司马炎成了晋武帝，不知阮步兵悔也不悔？“不曰仙乎”一句，当是说杜甫笔下的唐汝阳王李王进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识刑天猛志”一句，则是说陶渊明辞官归隐，把酒赏菊。此词下半阙则抬出三位名人作伐，一是孔子，一是鲁迅，一是王安石，词意已落入“中庸”大套。余不以为其好，看来廖老先生尚不是一位名符其实的“酒徒”。

　　这与汉魏之际专与曹操唱反调的孔融相去甚远。曹操曾下《戒酒令》，目的在于省下粮食，充作军需，以备其南征北讨，还为此编出“酒能亡国”的一大套谎话，吓唬老百姓。孔融则著短文加以驳斥：“尧非千盅，无以建太平；孔非万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危鸿门，非彘肩卮酒，无以备其怒；赵之厮养，东迎其王，非引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扬其灵；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服其命；定国非酣饮一斛，无以决法令。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屈原以哺糟饮酉离 ，身困于楚。犹是观之，酒何负于治者哉？”不知当时挟天子以令诸候的曹阿瞒，对此有何感想？孔融后来被曹操所杀，不知与这篇著名的“酒歌”有无干系？

　　著名醉鬼刘伶诗文皆不著于世，唯有《酒德颂》一文为人所称道。此文亦大肆宣扬酒的好处，亦可做“酒歌”来看，开头几句便是“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当今酒桌上名言荟萃，其中有云“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的话，跟党走。”其中听老婆的话，即是少喝酒；跟党走，即是多吃菜。官酒可以少饮，官菜却不能少吃；大吃大喝，尽可敞着来了。此乃“正大光明”之德举。看来刘伶不听老婆的话，大概也不是一直“跟党走”的正人君子吧？非但如此，这刘伶刘伯伦也真不是个好饼。他每次醉后“脱衣裸形屋中”，有人说他这酒鬼太放肆了，刘伶则说：“我是以天地当我的屋子，把屋子当成裤衩子，谁让你们跑到我的裤衩子里来了？”反而振振有词。此公为千古醉中狂鬼，当仁不让。三国时，吴人郑泉亦是一酒鬼，临死之前嘱咐他的家人和朋友，死后一定要把他埋在制陶人家的旁边，让他化为泥土之后，好让制陶的人把它捏成个酒壶，以了平生未尽的酒愿。郑泉真不愧为酒中壮汉，为酒的气节高标出秀，这比喝醉了酒就知道大哭狂走的阮藉阮步兵阮上尉强多了。

　　如果搞一次全世界的酒鬼大比美，中国的最佳推荐人选当属李白、刘伶和这位郑泉老先生了。李、刘二位醉酒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唯这位郑泉亦是后起之秀，当在隆重推出之列。当然，这三位能否夺冠而归，为国争光，尚在不可知之数。因为这世界上酒鬼太多，酒中的世界也太过精彩。就笔者浅陋所知，古希腊被尊为酒神的狄俄尼索斯便是其中一位。此人曾去冥界救出了他的母亲梯俄涅，而且娶了著名美女阿里阿德涅为妻。他的头上还长满了长青藤，还曾经在宇宙之神宙斯的大腿里成长。这故事有些虚构，但这些造假的履历，谁又能去一一加以查证？况且以当今中国造假成风的现实来揣度，这世界酒鬼的桂冠还真的不好预测一二了。